三峡找人这次最不同的是与那段历史的融为一体。
巧巧,正在搬迁、生活的本地人,都是当时的奉节,那段历史的一部分。
对素材的重新编辑,使得这个章节更多的是一段“客观”的历史呈现。
观看过程中感觉到,前面两个章节更像2022年最重要的这一章的铺垫段落(或许这么说不准确)而同时期拍摄的影像,之前的作品在这里或多或少被抹轻了分量。
好像在说,新的表述从这部《风流一代》重来,旧的不管是沉重或是风流,在当下都要更新。
那些交织的影像陪衬着新的主题也更像工具部分。
直到注意“历史影像”的属性才发现,也许创作者本无意重复/重新表达。
以前的影片没有推倒重拍,最新的创作展现更近的当代。
往事陈旧,不会忘记。
历史一瞬,不会随着新的历史烟消云散。
最新的故事中,巧巧游到人生中年,在又一个阶段,在这个尤为特殊的年份。
加速渐迟缓的一年2022年,枪管被堵死的一年20大封控。
过往可堪回首,当下的境遇更想表态。
持这样的历史观点,往事也会重提,也仅是看时光飞驰,俱往矣。
#BFI#LFF 整体呈现出的感觉非常好,实在是太爱这个结尾了,影片以跨越20年的素材制作,像是一部风情画,女主的行走有蔡明亮行走系列的质感,当然科长之前也有部《海上传奇》也是这种行走的作品。
由于时间跨度很大,感觉也是作品比较有力量的地方,因为流动的时间没有饶了任何人,一切都像他在QA时所说的趋近于真实。
赵涛对于角色的呈现非常好,尤其是结尾的情绪表达。
视觉上,很多种不同的介质带来了不同的画幅比例,最古早的是4:3呈现,两边儿带黑边,后续同样的2001年的则切换到了宽幅两边的黑边消失(当时申奥成功了),再之后则是同画幅下的清晰度明显高了不少,这是更加接近现在的时段了,最后则是疫情和最后上下都有黑边的宽画幅,这一切像是观众一下扎进了导演的硬盘中保留的记忆里,镜头是比较常规,运动镜头很流畅,跟机器人的对望科长在QA做了解释,很多素材也使用过在他之前的作品中。
不咋喜欢的是监控器投下的那种僵硬的环绕镜头,可以理解是科技的体现,但是感觉更像是批判。
听觉上,配乐的选择是非常符合城市变化和剧情发展的。
比较震惊的是《杀死那个石家庄人》,本身是下岗潮和国企改革后的生活表达,仁科和阿茂那段儿则是追忆爱情的呈现。
由于是风情画,所以配乐还是蛮重要的,感觉这部作品呈现的很好。
最精髓的是女主一直沉默到最后的那一声喊,喊出了压抑了大半部电影的情绪。
Tony Ryans字幕做的真不错,他给很多侯孝贤的电影做过字幕,而且他本人也到了现场,然后也发现Chris Berry也在现场,蛮有意思。
QA,20年间的素材是在疫情期间数字化并回顾的,介质有很多,DV,35mm,16mm也有照相机拍的,之后才从头看,给导演的感觉是熟悉又陌生,因为很多经历的20年后回顾那些场景都已经忘记了,他说看素材的时候像是坐上时光机,但也只是过去的灰烬。
剪辑时是一屋子的硬盘,组织的过程是十分困难的,疫情期间他还做了一档网络的节目,让他觉得导演本人跟人工智能很相似,以他拍过的电影可以构成一个影响世界,就让导演感觉非常自由,他可以把素材赋予新的意义。
观众提问,还是很有表达欲…本来能精简一下,非要提自己的经历…就好好问问题得不到同样的答案么?
科长也说因为是拍摄方法的问题,自己更加容易沉浸在空间中,如果文字到影像要强调叙事性,但当去除了叙事性后,注意力会更加有存在性。
PS:现场的翻译超级强!
映后
厚脸皮了…
首先,我不是很懂电影哈,但是我感觉贾樟柯想用这部电影来告诉我,电影,我略知一二;VLOG,我略知一二;符号学,我略知一二;电信,我略知一二;汾酒,我略知一二;鬼畜,我略知一二;看电影的过程是一场观涛的过程,是一场驯化大脑的实验,年代影像,时代金曲混剪,观众很难进去叙事,一直在主观的时代和故事外游离。
空洞,抽象,都是符号、但是没有灵魂;AI永远无法代替人类,就像ai也拍不出贾樟柯《风流一代》这样的电影;拍过的片子素材都要留好,说不定以后能剪出新的电影,还会有观众买账,消费的是曾经的自己,好在冰箱里还有剩菜,还有半包没过期的火锅底料,下锅一咕嘟,将就着也能吃。
赵涛被吴京夺舍,皮囊里隐藏的是一副仿生机械身体,丧失语言芯片无法说话,比《地铁:离去》里的阿尔乔姆还要沉默。
理解《好东西》里小孩的话了,谁看了这片子都不会对贾樟柯感兴趣的,自恋。
那个时代的人确实享受了时代红利,在电影创作上,在生活上,不像我们享受着时代黑利,现如今怀念着美好的时代,诉说着自以为是理解的当下,殊不知失去了时代感知力所呈现出的东西都是差劲的,拍点广告,接点代言,擦擦墨镜,当一个时代的记录者和整理者,然后告别影坛,成为不朽…原创作曲不错…学电影这几年,我们大家要明白一个道理,不管是类型片还是文艺片,故事始终都是电影不可缺少的东西…也许是因为电影院座位的按摩椅没有复位,特别难受,坐不住,所以感觉特别难看,看得我好想做核酸
关于《风流一代》,还有个略微沦为笑柄的营销策略,“限时上映22天”“下次再见可能是22年后了”。
贾樟柯宣称这部电影只上映22天,之后就看不到了,再等22年再回到影院上映。
对于一部还没上映,资源就已经先泄露的电影来说,很难说是不是一种幽默。
但这样的营销策略,却或许巧合地和电影所遇到的一类差评的方向相匹配。
很多人说,贾樟柯以前拍的历史素材好看,让人能追忆起当年的时光,但现在的拍得很差很糟糕。
不得不承认的是,我确实没怎么看过贾樟柯电影中的“当下”,我没有那么长的观影人生,无法去想象1998年小县城人们眼中的《小武》,也不知道2006年看《三峡好人》会觉得多么刻奇。
但我似乎知道,当22年后,我再次走进电影院,观看几乎没有多少区别的第一段、第二段,以及和我最近所看已经完全不同的第三段时,会有多么的恐慌。
我们应该已是贾樟柯如今的年龄。
从这里不妨回到近期热聊的贾娄对比。
经提纯的情绪,任何时候都像是当下;而粗糙的,被束缚,被设计的情境,似乎只有回过头才发现是更广阔的现实,像一条普通的新闻联播播报。
风流,是摄影机的风流,是一个个肆意凝长的镜头扫过一代代人时的自发的感受。
堵塞的,是当一代代人筛滤成为一个个体时的永恒难题。
爱情,是个体最为主要的所要选择承担的一大难题,影片中的爱情,承载了二人分离的全部痛苦的重量,又孕意了时间流逝的残酷本质。
蹦迪是风流的,因为那是群体的自在的狂热身体律动,歌曲是风流的,因为那是流淌进无数他人耳朵里的来自别处的他人的声音。
拍摄风流,是选择成为一种飘渺的洒脱的遗忘姿态。
为何影片只有寥寥几句台词?
因为话语永远是说给别人听的,是作为群体的交流工具而发生的,是充斥着苍白与谎言的世界。
而沉默,则是世界诞生之初,至少是电影诞生之初的真相,是留给人物自己,留给电影这个艺术的本性的态度。
影片在多种画面模式的影像进程中持续着这种沉默的个体遭遇与风流律动的时代变化的相交与重叠,使得本片即关注了个体又关注更广阔的历史背景。
虽然这像是一种美妙的结构的可能,但是这部影片在记录的影像中并没有提供足够的细节支撑,同时在个体的部分也没有深刻的理解角度,有些流产在了千篇一律的缺乏深度的人物特写长镜头上了。
这种可能性的完成度有些欠缺火候。
贾樟柯将万青和五条人融进乡民图景、启用年轻剪辑师、将自己的人文关怀藏在人机对话,都是他的自我更迭和改造的体现。
他将女性作为一个政治、历史、文化的汇合点,一个“脆弱”又“坚强”的载体,在抽离她的声音之后,贾樟柯也失去了回声,女性和所谓的时代话语碰撞的时候,赵涛的反应就是“木”,以及雨中某个意味并不深长且诡异的笑,以至于到最后口罩覆盖住表情,机器人都只能将赵涛解读为:“对不起,我看不清你的表情”。
多个似曾相识的情绪高峰的场面被镜头截断,避免了直接的情感冲突,但是贾樟柯又无数次暗示了情感的存在,so close yet so far,情感顺着某种流逝的河水、某班列车和记忆叠化在一起,看得出来时代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的痕迹在贾樟柯身上显形。
不过,最后一个真正信仰社会主义情绪语法的人可能早已死去,剩下来的仿作就只能无数次挪用修正记忆,改造文明话语,试图填补英雄时代逝去后的空白。
5.5/10。
这已经不能说是创作力下滑了,简直是没有创作力的表现,正因为现在没有创作力了,所以才拼命地从以前有创作力的时候拍的影像库里面翻找素材,然后套用自己最熟稔的创作模板,再结合一点点当下的时代背景,就攒出来一部戛纳主竞赛。
如果从作者性的角度来看,这片是毫无疑问的倒退,看过贾导2、3部片子就可以直接忽视它;但如果是从来没接触过第六代,又或者对90年代末~新世纪初的生活没有经验的观众,那看一下它还是有意义的。
说句实在的,这片似乎只剩下记录的意义了,就像纪录片现在很多都是在比谁谁谁的家庭影像NB,贾导你可好,直接比素材库了,是吧?
PS:这片要是在今年平遥放绝对炸裂,“我23岁离开汾阳,四处漂泊,行李箱里总会有一瓶汾酒……带着汾酒,就是带着故乡旅行……该回家了,吃一块团圆饼,喝一口欢聚酒,天涯共此时,汾酒寄相思。
”
由贾樟柯执导、赵涛主演的《风流一代》在近日定档11月22日全国上映。
影片讲述了女主人公巧巧从千禧年代开始,直到当下的情感旅程。
在定档海报上,标语写的是“俱往矣,不回头”,但《风流一代》却恰恰是一部关于“回头”的电影。
影片汇聚了贾樟柯在22年间拍摄的素材,我们也可以清晰地辨别出《任逍遥》和《三峡好人》的影像痕迹,而《风流一代》的故事和结构又延续了《山河故人》和《江湖儿女》跨越时代的叙事线条。
在某种意义上,《风流一代》是贾樟柯生涯总结式的集大成之作。
与此同时,《风流一代》选择的艺术路径又将它和过往的贾樟柯作品泾渭分明地区分开。
《风流一代》或许是贾樟柯迄今为止最风格化、最为实验性的作品。
影片时常在更情节剧和更纪录向的素材之间切换,无数时代歌曲代替了台词、对话甚至连贯的叙事,而过往影片的痕迹又给《风流一代》增添了一条新的理解方向。
贾樟柯在思考的是,我们究竟要如何用影像展现过往的二十年,不落入陈词滥调,又不陷入空泛的抒情之中?
拍摄、纪录的行为本身,如何影响我们对过往的记忆?
最终,我们如何可以从电影的虚构性里寻得真实,真真切切的真实?
《风流一代》剧组亮相戛纳《风流一代》在今年五月份于戛纳电影节首映,首映结束后褒贬不一的评价也反映了这部影片独特又难以简单归纳的特性。
对我来说,《风流一代》一定是一部不寻常的作品。
整部影片由简单的动作充满——舞蹈、行走、穿梭,然后更多的,不断出神、恍神。
庞杂万千的时代情绪被金曲切割成一默默色彩,每个瞬间似乎既是往昔重现,也是过去不再可及的黯然神伤。
至少,《风流一代》一定不是一部怀旧的电影,就像最近贾樟柯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访谈里,说小武要是活在今天的美国,一定会选特朗普那样。
对贾樟柯来说,过去都指向当下、都指向未来,但这并非代表着我们不能回头。
最近,因为影片资源的提前泄露,贾樟柯也在微博上请求大家,把《风流一代》的第一次体验留给电影院。
如果一定要横向对比的话,《风流一代》很难说是贾樟柯最好的作品,但我也依旧认为它无疑是一部属于大银幕的、非同寻常的影片。
在戛纳首映后的第二天,我们和贾樟柯导演在一家中餐厅外,进行了下面的采访。
我们聊了一些影片重要的特性、素材的来源、以及导演对女性角色的看法,同时也了解了《风流一代》的前身叫做《拿数码相机的人》,像维尔托夫的电影那样。
采写:Kevin(第五届深焦DeepFocus影评大赛冠军)采写:Luna(第六届深焦DeepFocus影评大赛冠军)深焦:过了这么多年、又是在疫情之后再次回到戛纳的感觉。
上次来是2018年了,对吧。
贾樟柯:嗯,6年没回来,感觉变化还是挺大的。
最大的感受是很多熟悉的公司都不在了。
以前一到这儿,沿岸的酒店和电影公司都会挂出自己的招牌。
像我们以前合作过的DREAMS、Wildbunch,现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陌生的公司。
这表明经过疫情这六年,电影产业已经有了新的结构和重组。
观众也更年轻化了,虽然以前也年轻,但6年后的观众肯定是更年轻的一代。
他们的成长背景和知识结构与过去有所不同。
戛纳电影节的流程也有所变化。
以前,戛纳没有要求在首映后发言,但那天突然有人递给我话筒,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媒体场的放映安排也变了:以前媒体场是在首映前一天,我们最忙,因为媒体会预约采访。
现在,媒体场和首映的时间差缩短到了半小时或40分钟,记者们只能在首映后立刻写评论。
这和以前不一样,因为我觉得给观众半天时间去消化电影,写出评论,和立刻就要写出来,肯定是有区别的。
以前的规矩是记者先看片,文章在首映后发出来,这样他们实际上有一整天的时间来准备。
贾樟柯导演在戛纳深焦:电影里使用了大量这20年间拍摄的素材,想问一下做这部电影,然后回看之前这些素材的时候什么样的感受?
要如何对素材做拣选和舍弃?
贾樟柯:20年前,这部电影的起点是一个名为“拿数码摄影机的人”的项目。
因为2001年,早期的数码摄影机开始出现。
在那之前,我拍摄了两部胶片电影,一部是用16毫米胶片拍摄的《小武》,另一部是用35毫米胶片拍摄的《站台》。
随后,数码相机问世,带来了全新的影像系统。
我买了一台来尝试,发现它非常有趣。
数码摄影机的影像质感与传统胶片完全不同,没有必要进行类比,它们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尽管DV处于发展阶段,存在许多缺点,比如色彩还原不佳,景深是电子景深,因为没有定焦镜头,但这些都掩盖不了数码摄影机在影像获取上的解放。
过去,即使是独立电影,我们至少需要三五十人的团队和充足的灯光才能拍摄。
而数码摄影机的出现,使得一个人就能拿着它去拍摄。
我意识到,我最喜欢的那种电影形态可以实现了——就像维尔托夫的《持摄影机的人》那样,那种印象性的、即兴的、诗意的捕捉,然后通过剪辑形成一个影像作品,这种电影现在可以拍摄了。
我们当时也深受后现代思潮的影响,还开玩笑说我们的这部电影可以叫做“持DV摄影机的人”。
多少年后,我们手持DV摄影,与他们不同,这个项目就这样开始了。
《风流一代》剧照在最初的规划中,我设想的是将纪录片和剧情片的元素结合起来。
在我的心目中,从未将它们对立起来:在适合拍摄纪录片的地方,我会记录下来;而在适合演员参与的地方,我会让他们参与进来。
因此,这部电影既有剧情部分,也有记录部分。
我当时预计可能只需要两三年就能完成,因为我的目标是捕捉那种氛围和诗意。
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这部作品并没有像传统剧情片那样有一个明确的结束点。
它不像是一部有100场戏的电影,拍完就结束了。
这部作品在我心中一直没有一个结束的契机,所以我们就一直拍,持续了很多年。
有时候隔七八个月,有时候隔一两年,只要我们有机会,大家都有时间,就会出去拍摄。
我们不再局限于DV摄影机,条件好的时候会使用35毫米、16毫米胶片,甚至是5D相机、RED等设备,总之,手边有什么设备就拿起来拍摄。
当时并没有考虑如何处理这些影像,因为它们之间有很大的反差和区别,我觉得拍摄本身更重要。
直到疫情爆发后,我最初以为几个月就会过去,因为我们经历过非典。
但七八个月过去了,疫情并没有结束的迹象,我开始强烈感觉到,过去那种模糊不清、20年的状态可能已经过去了,新的社会形态即将出现。
这包括背后的政治变化和科技的发展。
我认为这几年是科技的活跃期,自动驾驶、人工智能、机器人在中国已经非常普遍,无论是酒店、餐厅还是小餐馆,都有机器人送餐。
网络业态、购物方式的改变,所有这些都在重塑新的生活形态。
所以,我认为这不仅是人类生活的一个新阶段,也是电影拍摄的一个新阶段。
这种感受让我觉得电影应该在这里结束,于是我们开始剪辑这部影片。
《风流一代》剧照深焦:您在审视这些过去素材的时候,有没有特殊的逻辑,或者是带着特殊的目的性去选取和舍弃?
贾樟柯:首先,我谈谈对这些素材的感受。
说实话,99%的素材我都没有看过,拍完后就放在那里。
我们的工作是从转制开始的,因为早期的素材虽然是数码的,但都记录在磁带上。
我们的后期公司首先帮助我们找到那些播放器,将素材转置到硬盘里,从这里开始我们的工作。
一些胶片素材已经扫描过,比如有些胶片冲印完后就放在那里,然后我们把它们扫描,扫描好后也存放在硬盘里。
整个素材统一成硬盘格式后,剪辑室里堆满了硬盘,一箱又一箱。
我们用线性的方法来查看这些素材。
打开20多年前的那些素材,我的第一个感受是我完全忘记了自己拍过什么,一看就能想起来,但如果不看,我绝对不会回忆起我还拍过这些。
比如电影里用到了很多人在打电话、使用公共电话的镜头,我当时都忘记了自己曾经拍过,就确实是恍如隔世。
另一个感受是,早期的影像越发显得珍贵。
这种珍贵不仅仅是因为它们记录了那个逝去的时代,更珍贵的是我觉得有两个方面。
一方面,当时还很不成熟的数码技术与正在转型的中国完美融合,那是一个不太成型、非常混乱但非常激动人心的时代,就像数码摄影机一样。
那时候我才30多岁。
另一方面,这些影像也记录了我们团队在不同阶段的视线和情感。
从你的运镜方法、关注的事物、节奏感,所有这些都能看出那个时代的烙印和痕迹。
这些画面里没有一帧是我的图像,但它们全都记录了我,记录了我的情绪。
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
《风流一代》剧照关于剪辑的思路,我们有很多方向,可以剪辑出不同的电影。
但究竟叙事的重点是什么?
最终,我们决定从影像中感受,发现赵涛这条线是最有力的,因为它展现了一个具体的人的成长和变化过程,以及她的一些很重要的遭遇。
这条线是观察式的,而非渲染式的:她遇到的情感困难、她的解决方式,以及她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
因此,我们决定以赵涛的线索为引导,回到那个时代。
这部电影必然涉及到时代背景,但我的重点不是解释这个时代具体的内容,而是不同时代气氛、氛围。
事件是最容易记忆的,氛围是最容易遗忘的。
《风流一代》中有很多声音,这部电影除了影像复杂外,声音体系也很复杂,有单声道的、只有一只话筒录制的,也有5.1声道的,最后我们制作了全景声。
遗憾的是,卢米埃尔大厅无法播放ATMOS,所以我们最终整体调整到了5.1声道,但它仍然包含了很多单声道元素。
面对如此多的影像和叙事挑战,因为拍摄时都是碎片式的,我们需要将其统一起来,考虑到演员面貌的变化、着装、视觉处理等,这特别像玩魔方。
一个大的思路是,跳出电影来做电影,我认为不应该用常规电影的思路来剪辑这部电影。
它应该是当代艺术中的综合材料。
我们拍摄的素材非常不统一,差异性巨大,包括声音元素。
我觉得它们都是材料,我们可以通过手工组合让这些素材处于合适的位置。
有些情况下是和谐的,有些情况下它们组合在一起会产生对比和碰撞感。
但这种组合也不能随意,还是要跟随叙事的情绪。
因此,这是我剪辑时间最长的电影,直到来戛纳前还在做最后的调整,混音完成后,又剪了一点,总共耗时3年多。
但每天到剪辑室都非常兴奋,因为一切都是未知的。
这一个镜头讲完后下一个应该是什么,往往是不知道的,有点像乐高,一边找一边拼。
《风流一代》剧照深焦:《风流一代》里的角色总穿梭在不同的地方,不停地在走,在观察但并没有参与到时代的事件里。
请问为什么想要关注在“穿梭”这个元素上,为什么要用穿梭式的、观察式的方式来描绘时代?
贾樟柯:我一直对奔走感兴趣,因为我认为奔走是一个非常戏剧性的元素。
这种戏剧性并不总是源于人与人之间的碰撞,哪怕是一个人在行走、穿梭,这个动作本身虽然抽象,却能带来极大的戏剧想象,出现在摄影机中。
穿梭和奔走与我想完成的美学形态是相统一的。
如果我们深陷于一个强情节的叙事中,就没有空间去沉浸感受时代的情绪。
而这个时代的情绪,正是这部电影背后的叙事重点。
相应地,如果我们让观众去跟随强情节,他们可能会忽视那些更为重要的东西:空间、声音和感染力。
因此,我们创造了许多戏剧性的时刻,但并不深入挖掘,这种叙事方式是非常规的。
尽管如此,《风流一代》仍然希望能够激发强烈的情感。
通常,电影的跟踪性是由强情节和紧密相连的桥段带来的,但我想让这部电影的跟踪性在于引领观众进入一段时光之旅,就像漫步在一个风景区,四周都是你感兴趣的风景,观众的注意力会被沿途的风光所吸引。
《风流一代》剧照深焦:整部电影里用到了很多不同的画幅,在剪辑时是保留了当时拍摄的画幅吗?
贾樟柯:确实,我们保留了当年的画幅比例,这是出于几方面的考虑。
首先,不同的画幅比例是由当时的摄影器材所决定的。
比如,使用DV拍摄时,我们无法选择其他比例。
我们曾尝试过拍摄1:1.85的窄幅画面,但这不是DV的内置功能,需要额外的贴附工作。
我们将取景器贴成1:1.85的比例,拍摄后再进行裁剪,这会导致画面上下部分像素的损失。
考虑到DV本身的像素和锐度已经很低,我们不能再损失像素,因此最终放弃了这种做法。
由于当时主流电影的比例是1:1.85,我们决定使用4:3,因为这能提供最大的像素。
所以,你们看到的4:3画面都是用DV拍摄的,因为它无法转换成其他比例。
后来,我们也拍摄了很多1:1.85的素材。
在剪辑时,我们决定保留这些原始的画幅比例,希望通过这种方式在剪辑中形成画幅变化之间的潜在情绪,而不是为了追求统一而人为地破坏原始的构图和影像质量。
我认为这部电影不追求画面的统一性,我追求的是综合材料的定制性。
深焦:刚刚提到《风流一代》想要去记录时代的情绪而非具体的事件,我们也聊到了声音的设计。
为什么会选择在这部电影里大量使用唱歌、舞蹈的片段,您认为歌曲跟时代的关系又是什么?
贾樟柯:一方面,那个时代卡拉OK、舞厅、夜总会开始兴起,成为主流的娱乐方式。
(听说现在卡拉OK都快消失了,年轻人已经不再玩卡拉OK了。
)但在那个时候,它们是我们的主要娱乐方式,也是年轻人聚集的地方。
因此,拍摄这些场所时,我们会捕捉到许多歌唱和舞蹈,这成为了我对那个时代印象的代表。
当然,我们的拍摄不仅限于唱歌跳舞,但歌舞特别能够体现我对那个时代的记忆。
那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兴奋,大家都尽情高歌,每天混迹于这些场所。
所以,这些素材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我们的一部分。
在剪辑时,我们会根据主叙事的需求来挑选素材。
这是一个综合的挑选过程:有的歌曲很适合,但拍摄效果不佳,就无法使用;有的拍摄效果很好,但歌曲可能会破坏叙事,也不能采用。
所以剪辑工作非常辛苦,需要为每种情况找到最合适的素材,既要拍摄得好,内容又要与主叙事相关联。
另一方面,我也主观地选用了许多歌曲,包括摇滚乐,比如《杀死那个石家庄人》,片头的脑浊乐队的《野火》,以及片尾崔健的《继续》。
这些歌曲是情绪的需要,也是对女主角沉默的补充和回应。
《风流一代》剧照深焦:我们注意到在第一段里面有一个在剧院里面拍摄的采访镜头。
贾樟柯:那个就是当时用DV拍的。
深焦:所以当时是真的在采访剧院的负责人?
贾樟柯:对,电影中实际上只出现了两次采访,一次是这里,另一次是在记录三峡移民时有一个非常短的采访。
在拍摄过程中,我们也会拍摄一些采访片段。
我当时认为应该保留这段采访,因为它提供了重要的叙事信息。
采访中谈到了下岗问题,这是2000年左右中国社会一个非常重要的现象;谈到了工人的生活状况,他们无人问津,但他们需要娱乐,需要有娱乐的场所;还谈到了这些女性,她们通过在这里唱歌每天能挣十来块钱,这与上班差不多。
这段采访紧接着茶楼的下一场,那里有人在唱歌并收取费用。
这对于年轻观众来说,有助于理解这些人在做什么:这些唱歌的女性是谁?
她们的身份是什么?
她们为什么会在这里唱歌?
因此,我认为这段采访是有帮助的,所以就保留了它。
比如,采访中提到她们都是下岗女工,来到这里唱歌,每天挣个十块八块的,就跟上班一样。
深焦:刚刚提到歌曲是想要辅助来塑造赵涛这样一个沉默的形象,为什么会想要去强调她的沉默来串起这部电影。
当时首映结束时您也说,感谢大家听到了赵涛结尾的一声呐喊。
这一声呐喊意味着什么,被听到对您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贾樟柯:我们在剪辑初期,人物是会说话的。
因为我们拍摄的很多素材都包含了语言,比如她去办事的那场戏,或者角色秀那一场。
原本有一幕是在后台,她碰到了一个在2001年下岗的同学,一个很漂亮的女孩。
两人聊起了收入,那个同学说她现在找了一份看门房的工作。
这个情节来源于我们一个朋友的分享,他提到家中一个亲戚,一个漂亮的年轻女孩因为找不到工作而去看门房。
这让我很震撼,因为在我的印象中,看门房通常是老年人的工作。
所以,后台原本有这样一场戏,有很多类似的具体场景和情境,我们也确实保留了这些。
但我总觉得,一旦陷入具体语言中,电影的抽象感就会被破坏,显得非常局限。
原本电影是一个开阔的、观众可以自由想象的影像叙事。
但当语言补充进来后,突然变得具体,好像下岗这件事成了叙事的主体,观众会开始想:巧巧是不是也下岗了?
她妈妈是不是也下岗了?
当它变得非常具体时,就局限了。
《风流一代》剧照我一直有这样一个疑惑,直到在查看2005年的素材时,我们当时跟着一艘船在长江上漂流,并用胶片拍摄。
我发现船的底舱是卖盒饭的地方。
底舱通常是柴油机和马达的所在地,非常震动且嘈杂,但就在这里,他们卖着很便宜的盒饭,主要顾客是低收入人群。
他们买了盒饭就站着吃,有的人有桌子,但很多人习惯站着吃。
我觉得这个氛围特别好,于是我们开始拍摄。
因为现场人很多,买盒饭时大家都是大声喊叫:“我要这个,这个饭多少钱?
”赵涛问我她是否也需要这样喊。
我说是的,这么吵的环境,你肯定得大声说。
但她说也可以不说话,买个盒饭没必要说那么多话,一句话不说也可以买。
我想,行,那就试试。
当时没多想就拍下来了,但既然不说话,我们完全是用默片的方式拍摄。
后来我看到那段影像,回忆起当时拍摄的情况,突然觉得那种沉默状态非常吸引我,因为它非常丰富。
最丰富的是有时间的跨越,观众都不知道她之前发生了什么。
她怎么就突然在旅途中了?
我觉得一旦具体化就没劲了。
这个女人只是突然就到了一条河流上、到了一艘船上。
我觉得那种抽象感特别丰富。
于是我们就倒推,决定让她不说话,因为我们也拍了很多没有对白的素材,于是就把前面有语言的部分都推翻重剪了。
最后那一声喊是这样的。
我们原来剧本里就写了夜跑,因为我自己是跑步爱好者,我知道有很多人是夜跑,下班后,50个60个人、一个俱乐部的一起,穿着荧光条纹的衣服这样跑。
剧本写到跑有多重含义,一个是年纪大、她需要锻炼;锻炼通常是年纪大一点的人,观众会感觉衰老。
另一个呢,就是她还是有生命力的、还是要往前走。
但是拍了两三条之后,有一条拍的时候,赵涛突然喊了一声,把我吓了一跳。
我当时没有喊停,摄影师也没有关机,她喊完还跑了很多步我才喊停。
当时赵涛也说对不起、刚刚演错了,因为她控制不住,觉得需要大喊一声。
然后我们又拍了几条就结束了。
剪辑时突然觉得这个太好了,应该就用这个;其实只拍了一条,因为是个错误,但我觉得就用这个作为结尾,太好了。
《风流一代》剧照深焦:电影里相对于赵涛/巧巧这样一个沉默的角色,斌哥这些男性角色是有具体的对白和事件的。
想请问为什么会选择塑造这样一个沉默的女性形象,以及她与男性角色的对照呢?
贾樟柯:我觉得一方面是从赵涛的素材里感受到的,因为我们不知不觉共同完成了一个女性的成长历程。
在我们30多岁拍摄时,重点放在情感的纠葛上,像任何一对恋人一样,他们有很多冲突和彼此的伤害,完全沉浸在情感之中。
慢慢地,拍到中间部分,就到了分手这样一个情感的决定,有一些痛苦的东西;再慢慢地往下拍,到了当代部分。
前面的素材已经显示了一个变化,她提出了分手,从一个那么依赖感情、千里迢迢追寻感情的人,到发现问题后,坚决地提出分手。
做出这个决定的不是男性,而是女性。
我觉得看到这一幕时,会有强烈的变化感。
这样的变化一直推动到当代,她可能还是独身,或者已经不在意关系的状态。
这个曲线本身就自然地呈现了我们对这个角色的理解,在20多年中这个女性的变化。
她也没有遇到新的感情,而是好像跟感情没有那么大的关系,因此从叙事角度就完成了她的某种独立性。
而这个独立性并不一定是没结婚或没有小孩,她或许有,但从视觉上我们能感受到她是一个有很强的独立性的女性。
所以我觉得这既是赵涛个人成长的意识的改变,也是我作为一个导演的改变。
其实我们作为男导演,都是完全的男性视角在拍电影,肯定是受很多传统思想的影响。
因此,人的这种改变和现代性也是在成长的过程中发生的。
所以我觉得没有天生的女性,就像波伏娃说的一样,女性是一个成长过程中的自我认识;其实也没有天生的女性主义者,特别在我们的传统文化环境里,我们是天生的父权主义者。
要接受现代的思想,就要改变自己,这个电影或许就呈现了一个女性的觉醒和一个男性在认识上慢慢的改变。
对于任何东西,我也觉得是要从历史的角度去理解这个过程。
- FIN -
[虹膜]
保罗·克利的《新天使》画的是一个天使看上去正要从他人神地注视的事物旁离去。
他凝视着前方,他的嘴微张,他的翅膀张开了。
人们就是这样描绘历史天使的。
他的脸朝着过去。
在我们认为是一连串事件的地方,他看到的是一场单一的灾难。
这场灾难堆积着尸骸,将它们抛弃在他的面前。
天使想停下来唤醒死者,把破碎的世界修补完整。
可是从天堂吹来了一阵风暴,它猛烈地吹击着天使的翅膀,以至他再也无法把它们收拢。
这风暴无可抗拒地把天使刮向他背对着的未来,而他面前的残垣断壁却越堆越高直逼天际。
这场风暴就是我们所称的进步。
——瓦尔特·本雅明,《历史哲学论纲》在《风流一代》中,贾樟柯找到了自己的《新天使》(Angelus Novus),那是位于大同儿童公园的一座雕像,代表新人类的宇航员正在离开地球,他的下半身被拉成长蛇状,尾端仍缠绕着地球,似有那么点不舍。
但离地和腾飞之势,一种迈向现代的行动,已然不可逆转。
贾樟柯将这座雕像用作电影剧照和海报,似乎独具深意,他不光找到了自己的“新天使”,也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历史哲学论纲”。
没人会否认贾樟柯有他自己的“影像历史学”,就像人们经常将贾樟柯视为一个记录和呈现现代中国变革的导演,他过往的作品始终在呈现某些变革的切面,但这个说法更适用于从《小山回家》到《三峡好人》的职业生涯前半段。
从《24城记》到《江湖儿女》,贾樟柯试图挖掘一种更庞大的文化人类学网络,将变革中的废墟化景象和屏幕上的无名者们交织成一个更大的图谱,让那些不可见的东西变得可见。
按照米歇尔·付东的说法,这就是贾樟柯的“长河电影”和“网状电影”,《天注定》《山河故人》《江湖儿女》都是恰如其分的例子,但“网状”在《风流一代》中被进一步激化:通过对既往影像和新拍摄段落的创造性操作,影片套用了《江湖儿女》的人物故事线,使用了《天注定》的地理图谱和《山河故人》的时间/画幅架构,且更明细地将地理操作嵌套在黄河-长江-珠江的“三大长河”序列当中。
在几个地理坐标的穿梭中,绿皮火车-轮船-飞机-高铁则以某种交通网络的方式衔接起跨越整个21世纪中国的历史时空。
21世纪是一个离地/离基的世纪,它始于《站台》或《任逍遥》中青年对电视内虚幻世界的神往,始于北京申奥成功,始于神五飞船升空,始于中国加入世贸组织,这些历史信息的表达,往往是通过作为背景的媒介(电视或广播),但它同时作为宇宙弦波,让大同儿童公园的宇航员雕像产生了共鸣。
在对这个雕像的处理中,贾樟柯使用的是类似爱森斯坦的(石狮子)蒙太奇,这种腾飞的隐喻拉开了随后整个离地/离基的序幕:2001是新世纪经济秩序的起点,也是“西北风”这一文化巅峰的终结,矿产的挖掘殆尽和文化系统(文化宫)的没落,证明腾飞的代价仍然是某种代偿性的地方衰朽。
作为旧工矿业代表的大同正在衰朽,热闹的大西街和东方广场也止不住青年们的出走之心。
在空荡的巴士上,巧巧和斌哥这对“江湖儿女”开始了临行前的激烈争执,斌哥一次一次地将起身的巧巧按回座椅上,她的泄气和坚持,正是新现实主义电影中的那种典型情绪。
作为一个野生的舞者,巧巧穿梭在商业活动、夜总会、游戏厅、按摩院构成的世界,但这个世界和人的青春同样短暂;而作为一个女人,她仍然期待着必然的归宿,哪怕是异地的破镜重圆。
这就是《风流一代》中用《任逍遥》借由《江湖儿女》的故事线来嫁接《三峡好人》的地方。
在大同的段落里,绝大部分镜头来自《任逍遥》被减掉的素材,这些素材规避了两个男主(斌斌和小季),但激活了作为潜在副线的斌哥。
在这个时段,贾樟柯的电影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劣质影像,包括人物常常处理过曝,但这些技术性瑕疵同样映射着一种“失败者图像”(loser image)的原始生猛。
斌哥的下一站是江城重庆(奉节与巫山),这种地域转向也吻合贾樟柯创作生涯的地理及风格转向。
值得一提的是,从《三峡好人》开始,他的影像处理更为细致,同时开始使用更多的符号来建构世界,烟酒糖茶是一例,莫名呈现的动物集体则是另一例,更不用说间或出现的走钢丝或建筑升天这样的超现实景象。
贾樟柯用这些素材来呈现拆迁中的奉节以及建造中的三峡大坝,同样是在记录一种典型的离地/离基,即使它呈现为一种拆毁、下沉和淹没的方式。
时隔五年,人到中年的巧巧从大同来重庆寻觅斌哥,开启了《三峡好人》的叙事,这是一个特殊的时期,除了三峡拆迁移民之外,还有典型的唱红打黑(对应片中的劫匪和骗子)。
斌哥未能在这里成就一番事业,反而因拆迁工程陷入更大的麻烦,他背叛了巧巧,也背叛了自己,他的逃避,实际上类似于一个无蔽之人在寻求本能的遮蔽。
但对巧巧来说,她的行动绝非迷茫,也不懦弱,只是千山万水找到那个人并提出分手,这是一个很简单的事件,完全可以在电话和短信上说,但巧巧有自己的原则。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贾樟柯将巧巧定义为女侠,也就是《天注定》中那个对恶人挥刀相向的按摩女小玉(在本片中则是用电棍)。
她的话不多,全程几近静默。
分手的话也无需说出来,只需要王家卫式的字幕卡。
整部电影的三分之二,几乎是挪用了过往的废弃图像,观众会觉得它们不够吸引力,不够正片的素材那么圆润。
但事实上,正是这些被弃用的图像,这些废素材的复归,以更具宏观历史性的方式组织了过去,融通了未来。
就像《天注定》中的按摩店杀人发生在湖北,《风流一代》中的老潘(和他的男宠小弟)也最终途经湖北转往南方的经济特区珠海,作为珠江口岸的城市,它也是《天注定》中东莞的对应物。
2022年的斌哥已经白发苍苍,他要投奔的友人老潘也到了老病的阶段,在这个卡塔尔世界杯开幕的时段,新冠疫情到达了它最敏感的时刻,在这种口罩、场所码及核算检测构成的世界中,短视频成为唯一的消愁和逃避方式,成为这个时代唯一的新兴产业。
短视频能够不断循环播放,但人的青春不会去了复来,在短视频的拍摄场地,斌哥看到了和自己年龄相差无几的网红“兴哥”,一个125万粉丝全网播放过亿的普通老人,他那张痛苦而又happy的脸,本身就像抖音时代的艺术品。
在林子祥《成吉思汗》的旋律中,他复古摩登一样地扭动前行,但在斌哥看来,帮不上忙的自己仿佛是生错了时代。
这是一个奇特的世界,疫情呈现了人的脆弱。
而如兴哥一样,则莫名成为了产业的提线木偶,无论老年人还是年轻人,都被这种新式资本深度捆绑,他们一直在飞行,但又一直在自由落体,他们都是“屏幕上的受苦者”(the wretched of the screen)。
斌哥的最终抉择,是做完核酸,买一张高铁票,回到灰蒙蒙已然下雪的大同,他开始重复2001年退休工人的生活,戴上口罩,扫描场所码,在当地的规划展览馆中看着众人跳舞,每个人都终究会过上自己曾经厌弃的生活。
在这个新的时代和境遇里,贾樟柯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时代的影像技术特征,它基于超市监控摄像头的那种连贯和平滑——可以高清放大和区域转移,于是最终从一种假设的上帝视角找到了超市中工作的巧巧。
她亦到了老年,眼袋和皱纹凹凸尽显,连口罩都可以在上面扎出深度的印痕,但尽管如此,和离基并复归的斌哥相比,她始终是那个在地扎根的“山河故人”。
《山河故人》的最后一场戏,沈涛在雪地上的舞蹈,暗示着这个人物终将会绑缚在这片土地。
巧巧也是一样,她穿上马甲,戴上发光臂环,加入穿越古城跑步的人群,他们的脚步声,和落雪的声音达成了终极的和鸣。
巧巧厌恶那个离基的世界,它造就的恶果,是人工智能机器人比现实生活中的人类更具人性,这就是她为什么要停下来端详、打招呼,给它看自己那张口罩下忧伤的脸。
而对斌哥来说,他的回归只是肤浅的乡愁作祟,他是根本上的“无基之人”,他若有感慨地说“还是家里好,这边有铜矿”。
但事实上,这里不再有矿,大同只是衰朽过一次的大同本身,即使它已经随着《黑神话》的出圈而引发了另一轮的短视频和旅游热潮,但这一点贾樟柯还没来得及拍到。
在影片的结尾,年迈的斌哥和巧巧重新回到了大同儿童公园,这里早已经没有儿童,只有和他们一样的退休老人。
这个蛇形宇航员的雕像早已经没有了过往的昂扬之势,不再是以往腾飞前的挣脱,而更像是无力的倾倒。
在夜色之下,这个雕像似乎要陷入沉睡,或者像老人般地静待衰朽。
这是贾樟柯的“新天使”,一个辩证的新天使,一个见证了22年现代化风云变幻的新天使。
它目睹了所谓的“风流”,也见证了整整一代人的青春到老去,这便是贾樟柯对“风流一代”(也是他自己同代人)的理解:风流不是往昔峥嵘岁月稠,而是一种离基。
风流一代,也并非那些既往的文化精英,而是那些被时代之风卷起的无名大众,留下的则是无尽的地面废墟。
而当年迈的斌哥和巧巧凝望着这个“新天使”,或者凝望着广场上五条人的表演(他们演出的那首《一模一样》写尽了四季循环),他们或许会对这个20多年的现代历程心生感慨。
所有的历史思绪,或许会凝结成《天注定》片尾那句令人哽咽的唱词:你可知罪!
《山河故人》跨越26年的时空魔术中,散落着一些原始的影像。
1999年,汾阳舞厅里的年轻人甩头狂舞,舞得比赵涛和张译更热烈。
随后人物解离成光点,仿佛在遥远的传输中成了闪烁的星。
这些时空过渡后,《山河故人》又回到了情节剧模式中。
十年之后,贾樟柯决定让这些过渡成为主体,重新发现过往电影中被遮蔽的流动。
这是贾樟柯对贾樟柯的电影批评,而他将这场冒险命名为《风流一代》。
《山河故人》中的舞厅“风流”一词在贾樟柯电影中最早出现于《站台》,文工团台柱子赵涛在台上吟诵纪宇的《风流歌》。
“风流哟风流,什么是风流 / 我心中的情丝象三春的绿柳 / 风流哟风流,谁不爱风流 / 我思索的果实象仲秋的石榴。
”这首写于1980年的新诗曾刊于《人民日报》,风极一时。
诗中另一节写道,“我就是风流,我就是风流,我是僵化的敌人,春天的密友。
”这一层风流正是贾樟柯的核心秘密。
舞蹈作为抵抗 风流的人是跳舞的人。
《风流一代》用了巨大的篇幅,事无巨细地描绘各种舞姿。
这是一部舞蹈简史,也是一部抵抗的历史。
从第一部公开的作品《小山回家》开始,舞蹈就成了贾樟柯电影的核心动作。
影片过半,一个年轻人在破落的出租屋里随着《信天游》起舞。
漏风的屋子里贴满报纸,像是《马路天使》里面的斗室。
到了《小武》,梁小武与胡梅梅在猩红的歌厅里跳舞。
在《爱江山更爱美人》的歌声中,小武向朋友们敬酒,这是两人想象的婚礼。
《站台》跨越整个八十年代,文工团从演样板戏起家,改制,流浪,在卡车上跳霹雳舞。
《站台》中的霹雳舞舞蹈并不总是合法的。
1980年代初,私自举办舞会被禁止。
1983年严打期间,某个倒霉的组织者被判了无期徒刑。
到90年代,迪斯科开始流行起来。
迪厅中的舞蹈,是自发的舞蹈,是无序的身体。
《风流一代》不加掩饰地展示舞动的身体,真实甚至“丑陋”,但每个人都乐在其中。
到了2000年代,赵涛饰演的巧巧当上了业余模特。
她的舞蹈也变成了广告,为品牌站台(主要是白酒)。
这是被编排过的了无生趣的舞蹈,多数在苍白的日光下。
另一种剥削出现在《世界》中,赵涛在主题公园里跳各国风情舞,一些虚假的名片,远不如她在避雨时撑开衣服的自由身姿动人。
《风流一代》的广告舞“身体即权力”,这是福柯的观点。
在这种对身体的征用,对舞蹈的规训中体现了一种暴力。
福柯继续论证,“在成为新的权力机制的目标时,肉体也被呈献给新的知识形式。
这是一种操练的肉体,而不是物理学的肉体,是一种被权威操纵的肉体,而不是洋溢着动物精神的肉体。
是一种受到训练的肉体,而不是受理性指导的肉体”。
面对这种”被操练“的现状,贾樟柯的回应是什么呢?
《山河故人》的结尾,大雪漫漫,赵涛在汾阳文峰塔下拾回记忆,再度自发地舞蹈。
不为广告,不为宣传,这是身体的疗愈和复苏。
在此之前,董子健饰演的儿子在天涯海角看见浪涛,记起了母亲的名字“涛”。
随着名与实的再度合一,涛也具有了涛的形态,摇曳的舞动的形态。
赵涛重新从剥削和征用中夺回了自己的身体。
《山河故人》结尾赵涛的舞蹈贾樟柯的敌人不仅仅是商品化。
在《风流一代》中出现了一个《任逍遥》中用过的镜头。
赵涛想要下车,斌哥阻拦,将其甩回座上。
如此重复十几次,赵涛终于下了车,获得自由。
这是一段精心动魄的舞蹈。
它是对戏曲仪轨的背叛。
戏曲讲”三顾茅庐“,”过五关“,数词是一种礼仪,是历史定数下的波动。
但贾樟柯这个场景的重复性让人不安,它不满足于三或五,不满足于定论,向戏曲的幽灵开战,以宣示自主的身体。
《风流一代》和《任逍遥》中的公车场景相较《山河故人》的身体解放,《风流一代》的结尾则更为复杂。
在与斌哥缓慢的散步过程中,赵涛突然戴上了荧光手环和脚环,加入了街头一支跑步大军,同时发出了全片第一个声音,“啊”。
或许新的抵抗路线,不在于散漫的舞蹈,而在于一种半军事化的动作。
从被操练的身体,到主动操练自己的身体。
荧光是来自迪斯科的光,是旧日的星痕,成为风流一代幸存者的暗号。
贾樟柯在访谈中谈到,这声”啊“是赵涛在拍摄中无意识喊出,过后她还道歉自己演错了。
但这个事件,尤为鲜明地表明,对身体的解放和对言语的解放是密不可分的。
这支跑步团也让人想起前不久的Zhuhai撞人事件。
跑步锻炼看似平常,却也彰示了最低限度的自由。
这种自由却被一个错乱的屠夫剥夺了。
事后,网上甚至有人攻击锻炼者的私德,可见“风流”在中国是多么奢侈。
在此,我对第六代两位重要导演作一个类比。
Lou的电影中也有不少舞蹈,如《Summer Palace》,《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但两者的指向是不同的,Lou的舞蹈指向一种时代狂热,腐烂的狂欢,它与政治气氛是同构的。
Lou的“风流”加速了人们的亲密,也加速了人们的解离。
因而当狂热过去(Lou总是期盼一种总体性的毁灭),风流散尽,人们重拾生活,选择不再舞蹈。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Lou是纵欲的,也是禁欲的。
而贾樟柯的姿态是“继续舞蹈,继续风流”。
Lou弃绝被征用的身体,而贾樟柯希望重新活化它,将其作为武器。
喧哗与沉默比起视觉调度,贾樟柯的声音艺术更具颠覆性。
粗粝的《小山回家》与其说是一部电影,倒不如说更像一张专辑。
广播,电视,歌曲,层层叠加,将影像肢解。
像是法斯宾德在《第三代》中的冷战描绘,政治阴谋与色情文化互为表里,满世界都是焦虑。
《小武》更是登峰造极,它的音轨开始于一段赵本山的小品。
结束于一首突如其来的圣歌,《每当我想起你》。
将圣歌献给这样一个Iconoclast,可谓讽刺。
小武偷苹果片中有一个杂耍片段,小武站在街头,对面的录像厅传出谍战片的声音。
小武偷了个苹果,声音突然换成叶倩文的《浅醉一生》。
随后他来到了录像厅的门口,苹果被大个子偷走。
他上前追击,响起了香港动作片的枪声(对《狂人皮埃罗》的致敬)。
这一部分像是有人在背后拧着旋钮,调节收音机的频率,任意地调制现实。
贾樟柯的环境声与侯孝贤的不同,从来不顾距离和大小,漂浮在画面之上。
正如付东所说的,“流行歌曲在这里更像一种疏离的评论,而非现实的组成部分。
”严打的广播制造恐惧,录像厅里的喧哗制造着骚动,就连小武和梅梅在屋里谈请说爱,外面也有聒噪的汽车喇叭。
你很难在贾樟柯电影中找到一个安静的时刻,声音总是在侵入日常生活。
在《站台》中,有一个更为恐怖的时刻。
钟萍怀了张军的孩子,张军想让她打掉。
钟萍不从,文工团的朋友来劝,把她送进了手术室。
随后响起了邓小平阅兵的广播,播报员的语调高亢而兴奋。
这与《悲情城市》在医院的一幕有着明显的联系。
电影作为绝对不纯的艺术,总是在与冗余的噪音和信息做斗争。
贾樟柯的声音学并不打算将观众重新投入真实的混沌中,而是清晰地建立了一种对位。
无音源的广播 vs. 有音的人。
他的人物总是靠墙而立,背后再无空间,因而我们无法将广播锚定于任何实体。
这个声音只能来自于镜头后,来自于“我们”,而对面的小武们已经被逼到墙角。
如何夺回被偷走的声音?
贾樟柯的一大武器是歌唱,以不和谐的声音重新阐释世界。
小武在澡堂里大吼着唱《心雨》,雨是滚烫的。
崔明亮在《站台》里唱着《站台》,却永远合不上拍。
在三峡废墟上,男孩高唱《老鼠爱大米》,滑稽而悲壮。
同样在《三峡好人》中,街头卖艺的光头蓄着弯胡子,用浓重的口音唱《酒干倘卖无》,仿佛神灯精灵。
这种歌唱解决了权力对时间和节奏的垄断。
如果不会唱,也可用肉嗓来呼喊。
《站台》的开场,载着文工团的班车驶入黑暗,众人齐声模仿火车的声音。
在黑暗中成为咬合的机械,紧紧团结。
《三峡好人》中唱《老鼠爱大米》的小孩《一代风流》的开头,2001年的大同,几位妇女竞相歌唱,像是过往电影的延续。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巧巧放弃了歌唱和呼喊,成为了沉默的核心。
在广播之前,巧巧保持沉默,在歌曲之后,巧巧保持沉默。
面对他人的诘问,她总是用点头,摇头回答。
这种沉默也是一种抵抗,她不接受历史的流变,也不再去争夺个人的阐释,而是选择在沉默中保存个人的历史。
这种沉默不是死寂的,如让-吕克·南希所说“沉默也是一种噪音:一阵沙沙声,一阵隆隆声等等。
所有这些都发生在词语表面之下,在词语之下,在词语之后。
”AI时代的面孔游击战《风流一代》另一条有趣的线索是《三峡好人》的删减片段。
在一个片段中,赵涛误闯当地教堂,一些信徒正在唱圣歌(《小武》片尾的那一首)。
赵涛走过她们,偷偷拿了桌上一包方便面。
这是赐福,还是偷窃?
随后赵涛走到江边,遥望三峡,圣歌仍在继续,或许是方便面刚刚饱腹的幸福感仍在萦绕。
《三峡好人》赵涛误入教堂在另一个片段中,赵涛在破楼屋檐下躲雨。
随后来了个道士,言出不逊,想要给赵涛算命。
赵涛突然假笑,以伪装的表情,拒绝他对表情的读解。
这些重见天日的片段,几乎颠覆了《三峡好人》的意涵,指向一条更为幽深的道路。
《三峡好人》章节标题为“烟、酒、茶、糖”,勾勒出黏性的人情社会。
但沈红是一个背叛者,不仅如此,她还拒绝被其他体系收编。
她拒绝基督教的神圣,也拒绝它的罪感,她拒绝道教的宿命论,而是自己走上了决绝的路。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这是个人的誓言,个人的见证。
正如在《天注定》的结尾,赵涛被无罪释放。
她路过一个戏台,正在上演《玉堂春》。
判官一再问:“苏三!
你可知罪?
”她不自觉地低下头,似乎在反省,又慢慢地重新抬起头来。
她不承认有罪。
《风流一代》中,当赵涛再次被看相的时候,是在AI时代。
超市的机器人看出了赵涛的伤心,赵涛回以一个苦涩的笑。
贾樟柯作了一个巧妙的类比,AI即是新世代的道士,以新的分类学来度量人类的面部和情绪。
超市的监控仪也日夜不停地计算着,分析苹果,香蕉和人脸。
而贾樟柯和赵涛所做的,便是拒绝,以虚与委蛇来抵抗分析,以表演来抵抗监视。
这给我们指出了一条与AI打游击战的毛主义线路。
《风流一代》中赵涛和机器人早在《二十四城记》里,贾樟柯就探讨了这一真假之辨。
八名叙述者,四名是演员。
他们“混”入了工人队伍,对着镜头讲述“真实”的经历。
这种创造性的替代,就像是面对镜头的图灵测试,验证表演的力量。
在卡拉克斯的电影《神圣车行》里,德尼·拉旺面对无处不在的摄影机,不断分裂增殖,将情感寄寓于每一段虚构中。
而《风流一代》正像是这样一个“容器”,它载着赵涛,离开这一段故事,去往下一段表演。
侠以武犯禁贾樟柯的电影是抵抗的电影,而不是媾和的电影。
尤为鲜明的例子是《世界》。
成太生出轨,情人出国后,他自感耻辱。
知道内情的赵小桃在家中穿上了透明雨衣,将自己隔绝于不洁的世界。
晚上,太生找小桃讲和,小桃沉默。
清晨,两人死于煤气中毒。
是意外,还是相约自杀?
理想破灭的恋人,“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 巡游其上的摄影机给了他们最后一丝虚幻的运动。
《世界》中死去的恋人贾樟柯的抵抗精神,来自于“侠”。
《天注定》的英文名为A Touch of Sin,致敬胡金铨《侠女》——A Touch of Zen。
显然,这些杀人者或自杀者在贾樟柯眼中,不是罪犯,而是侠客。
“侠以武犯禁”,这些侠客以爆破式的暴力,引起体系的“微震”,而这些微震,或许可以引发更大的变革。
行侠仗义中也包含了舞蹈,赵涛饰演的桑拿房员工,正在包厢里洗衣服。
面对羞辱,出刀,旋转,像侠女一样割喉。
杀人和洗衣一线之隔。
《天注定》最后一个故事中,在东莞打工的小辉,为了摆脱身体的循环操练,选择了一个终止符,从楼上纵身一跃,在瞬间保持了自由身姿。
《天注定》中的侠女贾樟柯的情侣是通过义理结合的,是以同志相称的爱情。
“江湖儿女”是“江湖”这一抽象物的子女,是兄妹。
《站台》中面对警察的交叉询问,张军和钟萍给出了不同的回答,一个脆弱的联盟破裂了。
钟萍出走,再也不见张军,是为义绝。
在他电影最亲密的时刻,仍然保持着战斗精神,哪怕他们面对的仅仅是一个火盆。
贾樟柯很少拍吻戏,《风流一代》里有一个吻,是男服务生吻潘哥的伤痕。
他作品中唯一一场性爱戏,是录像厅里的性爱姿势教学。
他不会像侯孝贤拍《千禧曼波》一样进入情人的私人空间,他拍的戏都具有最低限度的公共性。
《站台》中,崔明亮和尹瑞娟在城墙上谈情说爱,两人不时地走入死角。
亲密隐在城墙后,甚至没有任何声音的暗示。
这,也是“侠”的距离。
贾樟柯电影中的人不断通过歌曲来召唤侠义。
《任逍遥》的结尾,斌斌因为抢银行被抓到警局,靠墙唱了一首任贤齐的《任逍遥》,这是《神雕侠侣》的主题曲。
“英雄不怕出身太淡薄,有志气高哪天也骄傲”,斌斌以此申志,希望获得平等。
最终达致“随风飘飘天地任逍遥。
”《小武》用了一首屠洪刚的《霸王别姬》,“剑在手,问天下谁是英雄”。
搭配着小武出门上街,准备行窃。
随后我们发现,这只不过是街上待售的收音机播放着磁带。
《山河故人》中的带刀少年这种“豪情天纵”,有多大程度是幻觉?
Zhuhai撞人者,是否自以为是侠?
《天注定》故事的原型胡文海和樊某之间,有多少距离?
风流和抵抗之间,毕竟有着缝隙。
贾樟柯的暴力和非暴力路线,出现了分歧。
是“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厦崩塌”,还是“壮志豪情四海远名扬”?
是“一直游到海水变蓝”,还是“剑在手”,投身某种加速主义。
当樊某开车撞上跑步的人,这是贾樟柯宇宙的一次内爆,是暴力的“侠客”遇到了非暴力的“风流”,可谓“风流一代天注定”。
《风流一代》以热情的目光巡游历史,勾勒了“风流一代”,也即是改革开放一代曲折的自由史,身体的自由,声音的自由,情感的自由。
我们也从中发现了另一个贾樟柯,一个更为身体化,更为反叛的“汾阳小子”。
让我们期待,贾樟柯的下一部作品将带来何种新的舞蹈。
一切不过是再次证明贾樟柯早已失去他所有的时代感知能力,和山河故人时一样,他对当代中国的认识和想象是让人不解的,或者根本就不再有认识而仅仅是想象。这甚至还不是苛责他一直以来符号或景观化的方法论,如果说在世界里,人物和其所处造景间的讽喻关系还在一种时代气氛中本身可触可感的荒诞性与孩子气下维持成立,就像三峡好人的绘画感来自艺术家刻苦的分析和综合;那么在而今这部影片的后半段里,除了凌驾一切之上的创作惯性和风格自负外,我们感受不到任何其他,和小武时人人惊讶:“那就是我”相比,这一刻我只想说:“那不是我”。而比起二十年蒙太奇这一项目本身的激荡,让人失望乃至气愤的是,我们也看不到贾对自己过去素材一丁点的反思和敬畏。如果一定要为影片找到一点说服力,恐怕必须等贾导突然跳出来宣告:这是一部由AI自动生成的电影。
+. 电影的眼睛逐渐阻塞,变得愚钝而散光,但眼睛只是衰老了,世界则在不可抗拒的力量下难以用同样的眼光去打量。电影的一半试图模仿旧的姿态,另一半则彻底放弃了曾经的志趣,甚至任由自身在新构建的秩序的吞噬下随波逐流,但我们都应该清楚,坚硬的作者早就已经无法在潮流中站立。
一部前所未见的电影,时代的影音博物馆。
在银幕上看见真实的生命经验是宝贵的
很奇怪的观影体验,一方面是真的看不懂,另一方面我觉得这个影像更像是放在美术馆或者博物馆里的那类实验影像创作,如果它的播放媒介不是电影院,以及它的名字叫《贾樟柯个展——风流一代》,可能味道就对了。另外,我虽然没看懂,但是片子里出现的那些歌,我每首都想跟着唱哈哈哈。
第一部分的“MV混剪”略显杂乱,有种不知所云的感觉。 第二三段富有诗意,极简的台词和高超的镜头语言构建了整个故事。 整体看下来就是一部中国当代史,以小见大,借底层人物视角反映社会变迁。
马克吐温还挺会安慰人的
啥呀这是…本来以为科长要拍个老婆版三峡好人,结果这个过去现代的拼接也太生硬了吧。看得出有想让老婆得最佳女主的心愿,还没有台词整了点默片感觉,结果变成了古早流行歌曲串烧mv,这个“细微面部表情”实在是夸不出来。
“做完这碗面,冰箱里的菜就清空了。”——B站某美食视频
赵巧巧的沉默失语长达二十二年,当她摘下口罩加入奔跑的人群,终于喊出震耳欲聋的时代之声。从大同到奉节到珠海最后回到故乡,通过巧巧对爱人斌斌的追寻,歌舞中勾勒出一幅当代中国的心灵史。贾樟柯个人创作的集大成之作,总结千禧年初到后疫情时代的中国社会,在一首首时代金曲的背景音中,既是对过往事物的回望,也是对当下现实环境的思考。看过科长前作的人一定会喜欢,再次自我致敬《任逍遥》和《三峡好人》,还有《世界》和《山河故人》,用剪辑拼贴旧素材和新片段,现实和虚构的边界早已经模糊,我们看到的却是一个女人在沉默中变得越来越独立和强大。非常有生命力的影像素材,尤其山西的老人和三峡的移民,还有机器人也懂爱的互文,变化的脚步比每个人想象的都要快,尽管我们也是这样被时代的浪潮推着向前,无论如何都要喊出自己的声音
从2001年走到2022年,历经中国入世和申奥的狂热、三峡大坝的变迁,最终来到被疫情、短视频、AI统治的当下。有意思的是,贾樟柯和管虎不约而同让主人公在故事中失语,《风流一代》还打上了字幕,成了半部默片,外部世界的海量信息每天都在冲击着他们的人生。《风流一代》超越了剧情片或纪录片概念,是贾樟柯在疫情无法创作的几年里对职业和人生的一次全面梳理。从中你能看到各个年代使用不同器材不同画幅拍摄出来的、意义似不明晰的素材,能看到《任逍遥》《三峡好人》等旧作片段,而赵涛是把它们缝合起来的人,被网友调侃多年的“涛声依旧”在这一刻拥有了雕刻时光的意义。很多个平行时空里的巧巧和斌斌的故事融为一体,虽然故事不再那么惊心动魄,但一个俯身默默系鞋带的动作和结尾那声“哈!”,又让我们看到了贾导和赵涛的侠骨柔情。
赵涛饰演的巧巧在全片里没有一句台词。她没有说话。但她用文字说话,用身体说话,用表演说话,用她的命运说话。于是《风流一代》也就既是巧巧的史诗,也是时代的史诗。
过往影像素材的拼贴是否能串联成一部完整的电影?抛弃了具体的故事情节,堆砌太多符号以至于第三幕直接溃堤,变成魔幻又虚假的妥协产物。讽刺的是电影唯一可贵的地方就是素材的“真”,在电影中却成了供人凭吊的存在。好难过。现实站起来,像个海绵体。我们都是沉默的巧巧。
傍晚六点下班,换掉药厂的衣裳,赵涛在跳蒙古王,你喝了多少瓶啤酒?
6.5/10。关于中国面孔的电影,贾樟柯是位好的记录者,不是位好的讲述者。2001和06的部分就像里面那片强拆后的废墟,有过气的时尚杂志、丢掉的洋娃娃、飞天英雄的宣传海报,每个道具/人物/动作都精心设计,小混混骚扰后就是接拍苍蝇,符号简单,匠气到有些幽默。但《任逍遥》《三峡好人》仍是凤毛麟角,被烧毁的毛泽东像、下岗女工唱京剧、卖衣模特走秀、接吻的女同和澡堂的男同、地痞流氓,城市风貌被碎片化展示。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厦崩塌,贾导最狠的一笔是将两类歌唱的女性作对照:过三八节满脸洋溢幸福,受家暴只能寻求基督庇佑。时代前进总有人被落下(松鞋带),2022年阶级跌落的资本家已跟不上流量时代了,是他抛弃过的底层女性帮他重新系上鞋带,加入夜跑。寻人启示会找到人,默片字幕在诉说情,风流一代会一直风流下去。
用过去两部电影的素材,对白上为了不露馅不得不失语,所以失语并不是选择啊。贾导创作这部电影的意识是前几年才有的,所以也不能厚着脸皮说用二十二年拍摄吧。哎。
还好不是买票进电影院看的,不然我肯定要骂街。废弃边角料缝缝补补然后美其名曰记录时代,可短视频里就有很多怀旧素材比这个有意思得多啊。就当贾樟柯想搞创作总结吧,以后要么转个方向,要么干脆收手别拍了。
贾樟柯对贾樟柯的影像批评,《三峡好人》讲烟酒茶糖,《风流一代》讲饮食男女,充分发掘了过往电影中的情欲潜流。《三峡好人》的支线也颇有趣,拒绝道士的解读,在圣歌中重访三峡,展现了一个更开阔的可能。赵涛其实是一个从人到模特,再到人的过程。结尾,她穿上舞鞋,迈着魔鬼的步伐。是脱下口罩上街去,还是某种大数据标记,耐人寻味。
我之前说《江湖儿女》最好的一段是引用前作的素材,而在《风流一代》中贾樟柯彻底摊牌了,全片将近一半的时长都是前作的混剪和少量的补拍镜头。新瓶装旧酒,也许倒真能证明旧酒之香醇,可却也衬出了新酒的平庸。唯一的精华在于贾樟柯如何拼贴这些自己过往作品的素材,其中展现的是将近《公共场所》级别的对素材的掌控和对场面的调度能力。而除此之外,《风流一代》即是对《江湖儿女》的全面翻拍,从2001年的山西,到2006年的三峡,再到2022年的珠海,毫无疑问,对于新时代的表述是最糟糕的,新时代就伫立在那里,而贾樟柯无从解剖。
三十年如一日的乡村大舞台,贾樟柯电影中的人物永远地停留在了过去,也看得出来贾樟柯越来越不喜欢讲一个特定的故事了,这次直接对准时代的风景,这样原始的时代风情画屡次呈现在世界之前,也确实让世人又一次关注到了这种文化的多样性,更清晰的窥见了这个神秘的东方国度背后的民生与发展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