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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张扬来说,FIRST青年电影展并不陌生。
四年前,他执导的《飞越老人院》就曾作为开幕影片亮相FIRST,在当下商业片林立的电影市场中,影片强调的人文关怀独树一帜。
而今年盛夏,第十届FIRST电影节首日,跨越大半个地球赶来西宁的张扬,标志性的长发上点缀着『够野』的贝雷帽,再次向观众呈现自己颇具温情的关注视角。
着装打扮愈加狂野的张扬将目光转向西藏,无数人心中永恒的心灵净土。
在西藏拍电影是张扬梦想了十多年的历险,置身于4500米海拔的群山峻岭间,他渴望借藏民的故事探索真实与虚构间的爱恨情仇。
《皮绳上的魂》改编自藏族魔幻现实主义小说家扎西达娃的作品,即《西藏,系在皮绳上的魂》和《去拉萨的路上》。
前作讲述写作者格丹一路跟随自己新作主人公塔贝的足迹,撑起了影片的整体框架和大致脉络,后作侧重呈现藏文化中的族仇家恨,千回百折的复仇之路为情节的丰满性保驾护航。
早在2007年,剧本已基本完成,拍摄却是拖延到2013年才启动。
当时张扬同步执导两部在西藏取景的影片,另一部是几日后将在青海湖区放映的《冈仁波齐》。
两者间《皮绳上的魂》拍摄难度更大,从画幅到美术都需要精雕细琢,130人左右的大剧组辗转拍摄两个多月,从西到东横跨2000多公里。
在原生态环境下拍摄一来是对技术的严峻考研,二来触发电影人心底无比真实的渴望。
张扬坦言,拍摄过程中他一度回归到最初拍电影的状态,在电影语言、制作和表达方式等方面做了诸多大胆的尝试。
得益于纯粹的环境,现实与虚构的界限渐渐模糊,用信仰的力量克服创作中遇到的迷茫与瓶颈,以清醒的姿态给予物欲横流的社会沉重一击,这部结构异常复杂、主题层次多样、长达144分钟的电影所想表达的矛盾与挣扎中带着一丝不动声色的痛彻心扉。
镜头下的藏民,生长于从中世纪跃进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西藏,面对民族性与现代化空前激烈的交锋,不知所措、无所适从。
影片在构建多层次的时空概念方面下了不少功夫。
一开场便是一连串富有联想性的形象:意外跌落悬崖的女孩、慢悠悠晃进镜头的小鹿、惊恐万状目瞪口呆的童年格丹和串起两部小说的灵魂级人物塔贝,唯一不变的是圣物玉珠,闪烁着轮回的光芒,又预示着地狱中逃过一劫的生命皆有的赎罪宿命。
扑面而来的魔幻现实主义元素极大程度地开拓了观众的想象空间,诞生且风靡于拉美的魔幻现实主义小说一向以光怪陆离著称,借助魔幻的手法混合真实与幻觉,「变现实为幻想而不失其真实」的原则往往能渗透到每一帧的创作中。
即使国内的同类文学未及成熟阶段,扎西达娃的小说,通过联系藏族文化中宗教、自然和民族特性,真实度和可挖性更甚于通俗文化,而其神秘而深邃的特性反倒折射出西藏在这个巨变的时代的现实担忧:如何在背负沉重的传统包袱的同时向前踱步?
无需因循守旧,颠覆时空秩序是影片的常态,世代传承的虽是人情债,亦有别于传统概念的业障因果。
片中的同胞兄弟,鲁莽冲动的郭贝和笃思慎行的占堆,复仇的心路历程是《去拉萨的路上》的叙事线,他们是以骁勇善战、彪悍大气著称的康巴人,视荣耀为生命的重中之重,岂因生死避趋之,因此,不计代价的决斗屡见不鲜,父辈的恩怨不可避免地沦为下一代生而有之的仇债,血债血还则是唯一的出路。
这对兄弟跋山涉水寻找塔贝,血债结梁于十几年前其父死于塔贝父亲的刀下的那场决斗,即使塔贝的父亲不久后成了另一个康巴汉子的刀下魂。
影片前半部分的肃杀气息里满是悲怆,年少的郭贝错杀了两个塔贝,在茫茫山岭中流浪,这片土地是如此悲伤,除去与土壤融为一体的血泪,还有数不清的、无法被一笔勾销的仇恨,骨笛声群山绕梁不绝于耳,心中的恨意则未曾消散。
策马奔腾,十五年飞逝而过,然而成熟的中年男人仅是外表上的虚张声势,内心依旧是蛮横固执的独角戏。
影片最后,当作家格丹终于与笔下人物相逢,即临死的塔贝和茫然失措的琼,时空再次转过它恍惚的身影,讽喻我们寄居的世界,延绵不绝的生命或是救赎的佐证,但这与无形的信仰在人烟稀少的土地上指引信徒朝真正的人间净土进发并不矛盾。
年岁是高乎生命的造物神开的荒谬玩笑,小说家虚构人物,殊不知人类或许也不过是他者一时兴起的高产作品。
片中充斥了太多的虚实交错,最典型的便是普,他的身份千变万化,启明灯、引路人、小精灵都不足以一言概之。
普的出现则是戏剧性满满,一副夸张的面具,一架六弦琴于背,四处游走,四海为家,偷走格丹的笔,消失不见。
事实上,他并非真实存在的人,格丹讯问侍者流浪儿的去向,对方却说从未见过。
而后,普因为被砸,认识了在路上的塔贝和琼。
身为聋哑人,普一言不发却深谙世事,一路用琴判断前路,不可被肆意揣测的睿智使他的身份和心智均超乎凡人。
塔贝神志不清时,正是亦真亦假的普将玉珠捧在手中,归因于神旨或不真实,但营造出的空灵质感确实让人在喜欢中体会了一番找寻到真谛时的欣喜。
另一指路对象则是格丹的狗,其灵敏的嗅觉多次帮格丹追溯到塔贝的痕迹,赶到塔贝曾到过的地方,却只遇上了卖刀人和女店家的含糊其辞,直到掌纹地入口处,一切意外重叠,即使幻觉是真相的延伸,上升的一切终将汇合。
于莲花山中央,长途跋涉后,听从内心呼唤,【不要追求,不要寻找】,在扎实的土壤里接受命运的赠与,在寂静的沟壑间发现沉睡的真我。
对作家格丹而言,这是一个寻找自我的过程,事实上,生命历程也是真真假假,正如念白的结局,他没有寻到答案,贪婪的本源尚未被发掘,然而,因不可知而筑起的高墙上满是刀疤,以仁爱代替仇恨,用宽恕的微笑融化冷酷的平铺直叙,即便显得陈词滥调也不失令人流连、情到深处的惆怅与无奈。
青藏高原上的康巴汉子,与西部片中的牛仔有异曲同工之妙,如孤傲的野狼在城市的围墙外奋力奔跑,杀气腾腾的自然里是命运的回响。
一人一马,快意江湖,一叶障目,拔刀相见。
这是一片对绝大多数观众来说既陌生又充满吸引力的土地,西藏的净土盛名来源多样,不排除因无力企及而产生仰慕情绪的可能。
影片中对原生态景观的直观展现依旧震撼,而关乎信仰的坚守则将一望无际的迷茫赤裸裸地撕裂和解构,不留一丝痕迹,站在眼前的不是苦行僧般赎罪的塔贝,不是盲目追随着的琼,不是被仇恨蒙蔽双眼的郭贝,不是心事重重的占堆,不是寻求真相的作家格丹,而是古老富藏的文明面对强制的不可逆的现代化进程时无处安放的焦虑。
张扬的所思所想,存在于看不见的空气间,存在于青藏高原慢性的生活里,一份与城市格格不入的悠然自得,这本是你我生命中不曾出现过的体验。
郭达明的摄影无疑是本片的一大亮点,视觉运用从一开始就给人以强力冲击,展现复仇情节的紧张推进仅是冰山一角,更关键的是对高原土地美轮美奂的刻画,俯拍的视角突显了山湖的波澜壮阔,这或许是给茫然无措的藏人的最佳献礼,这片神圣的土地上曾诞生过魔幻的故事,那奔跑着的生灵是上天的馈赠,而生命最美好的样子便是回归本真、放下仇恨、孜孜不绝地找回内心的平静。
“所有怀念隐藏在相似的日子里心里的蜘蛛模仿人类张灯结彩携带乐器的游民也无法传达这对望的方式接近古人,接近星空”
如果说《冈仁波齐》是一次为众生祈福的朝圣,那么《皮绳上的魂》就是一次降服心魔的旅行。
《皮绳上的魂》分成了三条线讲述故事:第一条是干尽恶事的塔贝死而复生,虔诚地踏上了护送天珠的道路;第二条是两兄弟为父报仇踏上了寻找塔贝的道路;第三条是作家格丹为追寻虚实踏上了寻找小说男主塔贝的道路。
三条线穿插讲述,引人入胜。
奇妙的是,随着剧情进展,到了高潮部分,大家会恍然大悟——这三条线竟然是不同时空的剧情!
时空交错的电影有很多,让椒哥印象最深的是去年新海诚的动画电影《你的名字》,男女主的经历发生在不同时空里,最后又相逢在同一时间。
而《皮绳上的魂》,除了时空交错,还裹挟了“死而复生”等奇幻的剧情,加之发生在美丽奇特的藏区,让故事本身增添了一份异域风情和魔幻现实主义色彩。
世间一切,都在轮回。
首发于公众号 奇遇电影 cinematik八月档里最好的一部华语片,当今电影市场上难得一见2017年8月2日作者_胤祥编辑_鲸鱼 《皮绳上的魂》我是在去年的上影节看到的,按照电影节的玄学来讲,它有一个中间靠后的绝佳签位,并且有着一个颇为怪力乱神的故事结构;而考虑到当年的主席正是以豪放不羁怪力乱神著称的前南大神库斯图里察——所以我看完就在奇遇后院群里放话,金爵奖估计就是它了。
谁知最后被颁奖结果无情打脸,《皮绳上的魂》最终收获最佳摄影奖,而金爵奖则是我此前看好的最佳摄影奖《德兰》。
于是我当即就用上了“信封装错了”这个梗。
不过从库爷此后的表现来看,他还是蛮喜欢这部片的,在他一手操办的“库斯滕多夫音乐和电影节”(Küstendorf Film and Music Festival,其实根本就是“库斯图里察和他的朋友们吃喝玩乐电影节”)上,特意邀请张杨导演带着《皮绳上的魂》和《冈仁波齐》去做大师班。
如今趁着《冈仁波齐》票房逆袭的东风,《皮绳》也终于定档8月4号,真是可喜可贺。
老库站在「库斯滕多夫音乐和电影节」的海报前
这个节其实可以改名叫「库斯图里卡和他的朋友们的吃喝玩乐电影节」
《冈仁波齐》国内票房逼近1亿,是今夏文艺片的奇迹。
乘此东风,同时拍摄的《皮绳上的魂》调档至8月18日(此前的8月4日依然有全国部分提前点映场次)上影节之后的8月,《当代电影》组局,我与开寅老师、王旭东老师一起与张杨导演搞了一次颇为高大上的“四人谈”。
其实围绕这两部影片的重要问题都在这个访谈里说得很清楚了。
专门再写一篇文章是要来谈谈这部影片的叙事结构——是的,摄影根本不用我来夸,有多好你看了就知道,仅仅去看摄影就值回票价了。
首先亮观点:影片中“作家”这个人物为剧作增添了一重自指性结构,而这种结构又反过来成为了一种在西藏这个空间中,独特的时间观念的反映,同时也是对主题的最恰当表达;由此这个结构超越了常见的用法,而进入到了对时间维度的把握,确切地说,是一种“升维”的叙事。
在拍摄现场的导演张杨,他在一年内同时拍摄了《皮绳》和《冈仁波齐》这两部电影要谈《皮绳上的魂》,绝对绕不开的是《冈仁波齐》。
张杨花了近1年时间交替拍摄《冈仁波齐》与《皮绳上的魂》两部影片的过程,本身就是在不同时间维度上进行的创作。
《冈仁波齐》几乎被诸多观众错认做纪录片,叙事上也近乎平铺直叙,这里自可以荡开一笔,谈点德勒兹,不过正如贯穿全片的视平线机位提示的那样,《冈仁波齐》的时间是近乎自然主义的线性状态。
值得一提的是该片中时间的呈现方式是通过将其空间化而展开的,具体的表象就是那条可供磕长头的公路,它的延展状态和材质与拉萨市的街道和冈仁波齐的土路形成了鲜明的差异。
六月夏初上映的《冈仁波齐》震撼了很多观众,可它并不仅仅是一部清心明目的“纪录片”不过《皮绳上的魂》的状态就完全不同,首先片中的时间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指向,你并不能通过细节将故事时间坐落在某个清晰的年代,而这是导演有意为之的。
往前追溯甚至可以说是典型第五代影片中对时间处理的某种传统:(民族)寓言式的写作【参考《黄土地》《红高粱》《双旗镇刀客》】。
影片中猎人塔贝、少女琼和少年普护送天珠这一条线,与复仇的兄弟俩这条线基本处于一种前现代状态,其造型与空间元素,以及人物所遵循的行为逻辑都是如此。
比如人物完全不走公路(与《冈仁波齐》是鲜明对比),以及预言、命运、复仇这样希腊悲剧式的情节。
《皮绳上的魂》改编自扎西达娃的两部小说,先是讲了一个死而复生的猎人的故事如果只有这两条线,《皮绳上的魂》也就仅仅止于一个不走公路的公路片,和一个复仇追凶的动作片的混合体。
但张杨的勇敢之处就在于第三条线“作家”的处理。
《皮绳上的魂》实际上改编自著名藏族作家扎西达娃的两个短篇小说《西藏,系在皮绳结上的魂》和《去拉萨的路上》。
原著作者扎西达娃,被称为20世纪中国魔幻现实主义、先锋小说的代表【扎西达娃是个男的!!
】【另外,谢飞导演的《益西卓玛》改编自扎西达娃的短篇小说《冥》】逃犯、少女、少年一路的行走,以及复仇的兄弟俩来自《去拉萨的路上》,这一部分是个比较传统的故事。
改编中去掉了文革背景,以及一个我本人特别喜欢的情节——复仇者不仅是人,还有一头熊,而人和动物之间有相似也有不同。
而本片出彩和提气的部分其实都来自《西藏,系在皮绳结上的魂》。
这部短篇小说堪称扎西达娃最重要的作品,主要内容大概可以这样概括:一个作家为了填上自己多年前未完成的小说的大坑而踏上旅途,并遇到了自己笔下的人物,与他们一同走向小说的结尾场景——莲花生大师的掌纹地,并为他们写下结局。
文学技巧上一方面是对元写作或者元叙事的探讨或曰对叙事机制的曝露,另一方面则是自觉地使用八十年代在内地文坛风靡一时的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笔法。
当然《西藏,系在皮绳结上的魂》有着复杂而深刻的关于现代性、现代人乃至现代中国的讨论,这些被电影改编统统略过,而只抽出了其中元叙事和时间观念的神髓。
小说《西藏,系在皮绳结上的魂》张杨和扎西达娃从2007年就开始合作改编这个故事,到开拍前一共做了七稿剧本。
几乎不可改编的《西藏,系在皮绳结上的魂》因为有了《去拉萨的路上》强动作线的加持,在电影的逻辑下可以说是成立了。
张杨和扎西达娃还为《皮绳》里塔贝加上了护送天珠的任务,并把“作家”在电影的前半部分处理成看似承担着“夺宝”任务的追击者之一。
这样影片就具有的三条交叉蒙太奇性质的动作线,“追-逃”成为了人物的基本逻辑。
这个处理是非常自觉的电影化手法。
但是作家的身份一旦亮明,这部影片陡然拔高了好几个层次。
技巧层面而言,这种手法自然是元叙事,近来最为成功的案例当属弗朗索瓦·欧容的力作《登堂入室》。
这种技巧曝露的叙事机制,并且一定程度上(虽说根本不是主要的)也涉及到了所谓“真实-虚构”之间的关系(再度与《冈仁波齐》形成互文关系),同时也将一部典型的动作片提升到了探讨“电影文体”的高度。
而从叙事与时间观念的层面来看,这种手法则明确地架构了一种独特的时间观念。
我将它称之为“升维的叙事”。
影片中的“作家”一直在追寻自己故事中的男主角还是得拿科幻电影来举例子。
在《星际穿越》中,马修·麦康纳掉进黑洞后进入了五维空间,在升高的这个维度来看四维空间,影片给出的呈现方式是他所在的四维时空的过去现在和将来,以单帧照片的形式可以被悬浮的麦康纳一览无余(在这个意义上,克里斯·马克的PPT电影神作《堤》也可以被看做是高维度的叙事哦)。
《星际穿越》中的五维空间,可以看到无数帧四维空间的平面时间 在《降临》之中,艾米·亚当斯最终明白了七肢桶语是一种高维度的语言,可以完全碾压四维空间,由此她才“看见了未来”(不得不再加一句吐槽,特德·姜的原作《你一生的故事》比影片高级多了)。
七肢桶的时间观和语言一样,都是非线性的而在《皮绳上的魂》里,作家的介入不仅赋予了故事以(并不完全闭合的)因果联系,而且使影片的魔幻色彩得以成立,此外还一劳永逸地解决了叙事人问题。
最有趣的是因为作家本人也进入了故事,这种自我指涉实际上最为清晰地揭示了影片的主题:轮廻与宿命。
而在时间层面上,作家由于掌握着叙事的主导权,实际上他所处的时空(由汽车、公路等现代元素所标识)与塔贝、琼、普,以及复仇者并非同一个时空(这也是影片前半部分他总是追不上的原因——其实与其说追,不如说是寻访踪迹)。
而在叙事升维之后,不同时空交叠在一起,在线性因果逻辑被打破的同时,前现代的时空与现代的时空发生了融合。
而作家最后给出的结局,又是塔贝一生的因果——注意,片尾的闪回其实不是闪回,而是在处在高叙事维度的作家对因果的阐释,这一点恰好与《降临》全片最勇猛的叙事学技巧“闪回=闪前”形成了呼应关系。
动作戏比较多的另一个时空张杨的这一处理,自然有出色的原著打底,但最终能提升到如此高度,还是基于他自己对西藏文化的深入研究。
在个人造型上的巨大变化,恰好是张杨从《无人驾驶》《飞越老人院》的浮躁,到沉入西藏的修行式创作之后的直接反映。
张杨近照张杨自己也谈到,在西藏,对时间的感知方式是不一样的,“一百年前到五十年前的服饰和今天的服饰没有太大差别,甚至房子格局都没有太大变化”,因此对他而言时间是可以被有意混淆的。
而混淆时间的意义就在于,能够藉此回到西藏这一独特的空间之中去,并表达与这一独特空间相关的宗教-哲学问题:自指的叙事,就是自证宿命,也就是轮廻;并且,只在西藏发生。
「轮」的意象在藏传佛教中时常出现《皮绳上的魂》也并非没有问题,两篇原著小说尽管有相交之处,但一篇动作戏抢眼,一篇世界观强大,终归难于轻易整合。
而增加的“天珠”根本就是一个麦格芬,并且实际上把故事的重点转移了;而增加这个麦格芬带来的“夺宝”这条线,其实与《西藏,系在皮绳结上的魂》的主题并不算十分相容,基本上是为了提升影片商业性的选择(主角的明确任务,或所谓A故事)。
作家那条线的处理,前半段稍显游离,后半段又有些烧脑。
好在即将上映的版本与上影节版本相比,删去了15分钟,处理的应当是更加紧凑。
不过无论如何,《皮绳上的魂》都是当今电影市场上难得一见的作品,张杨一番修行之后简直变成了电影界的一股清流。
我相信踏实努力的人自有福报。
注:本文包含一定程度剧透。
本片之前的最大新闻就是拍摄期间,剧组为了追求效果,买来食用养殖鹿,在片中杀死。
这一新闻引起争议。
一时间流言四起,议论纷纷。
在电影片头,男主角塔贝便杀了这头鹿。
他伤害生灵,干尽恶事。
在他把鹿杀掉不久,便遭遇天谴,被雷劈死。
在活佛的念诵中,他猛然醒来,幡然醒悟,踏上了一段自我救赎的赎罪之旅。
路上他遇上了两个人人:其一,是一个名叫“琼”的女子,死心塌地跟着他。
另一个人是背着三弦琴的哑孩。
虽然哑孩不会说话,却如先知一般指引着塔贝走向心中的圣地:掌纹地。
电影有三条线索:塔贝带着琼和哑孩走在自我救赎的路上;两个少年在寻找一个叫“塔贝”的仇人;神秘大叔格丹带着一条狗,跟着走塔贝走过的路。
电影以第一条线索为主,另两条线索为辅平行展开,并在最终,三条线索以让人完全意想不到的形式走到了一起,打破时间与次元的隔膜,虚实结合,让人目瞪口呆,深受震撼。
电影全程对白都是藏语。
融入了公路片、西部片和武侠片的风格。
一些段落让人想起莱昂内的“镖客三部曲”与胡金铨的《龙门客栈》。
虽然没有拔枪互射的枪战,动作戏也不多。
但气氛非常到位,叙事不紧不慢,两个半小时下来,不仅无尿点,还让人充分地融入故事与角色情感中。
一些小幽默也起到了很好的点缀。
藏区壮丽的雪山、大漠、湖泊等风光景色在大银幕上非常美。
让人心向往之。
也像一面镜子,映射出角色内心的纯净与善良。
电影的主题非常深刻,也有多个角度可以解释。
其一,便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化解世世代代的仇恨,在这仇恨的土地,长出仁爱的花果。
其二,便是虚实结合。
正如片尾的活佛箴言:你怎知道我们这个世界,不是更高意识的人创造的虚构世界?
结尾人物关系真相揭开,线索合一,观众无法不被电影如此神奇的结构所征服。
立意顿时升华,让人陷入沉思。
“对某些终极母题的追问与求索,魔幻与现实,神秘与宗教,结构与解构,互文与映射,是扎西达娃的小说的魂魄,而张杨将之系于影像之上。
”1、复调的救赎《皮绳上的魂》是一部复调电影,多时空,多线索,多主题,交错融合。
而影片的最重要的主题——救赎,同样也是复调的。
塔贝送天珠到掌纹之地,是救赎;格丹追寻塔贝和琼(他所创作的小说中的人物)的足迹,最后陪着他们进入掌纹之地,也是救赎;占堆紧随塔贝,看似是为了复仇,实际上还是为了救赎——代滥杀无辜的弟弟郭日救赎。
塔贝可以看作是格丹的影子,他们各自的救赎,实际上只是一体两面。
塔贝和格丹的救赎是进入神圣之地,而占堆的救赎是回家,天国与人间,殊途同归。
2、另类的复仇藏区的人名重复率较高,而复仇者又往往凭人名复仇,这就造成了郭日的野蛮复仇——滥杀无辜。
这可谓是暗黑幽默了。
塔贝是遗腹子,他根本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却不得不继承父亲的罪恶,成为被复仇的对象——这也是他作恶多端的根源。
无辜者与作恶者的双重身份,来自同一个基因。
冤冤相报何时了,占堆的紧密相随与塔贝的刀下留情化解了这蛮荒世界的复仇。
郭日的隐身潜伏和背后突击是复仇世界的终极杀戮,而他的自我了断则为他所醉心的复仇世界画上了悲怆的句号。
3、西部片、武侠片、公路片广袤无垠、苍凉荒芜的藏区地貌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西部片,而影像的观感也很西部片。
影片中的复仇故事看起来又像武侠片的“套路”,准确点说,是古龙的“套路”,但是,与古龙的快意恩仇不同,影片中的复仇既隐忍又粗放。
西部片与武侠片的结合,何平导演的《双旗镇刀客》是比较出色的作品,《皮绳上的魂》与之相比,有相似之处,但也有明显的不同,因为西部片和武侠片之外,《皮绳上的魂》还是公路片——朝圣之路、求索之路、赎罪之路、复仇之路……如果一定要给《皮绳上的魂》贴上一个类型片的标签,“公路片”应该是最为贴切的。
而对于普通观众来说,“文艺片”可能才是该片既笼统又准确的标签。
4、藏地题材、藏语电影藏地题材的电影很早就有,比如1963年的《农奴》。
该片虽是意识形态挂帅,摄影却是一绝,至今仍被不少专业人士称道。
但《农奴》却非藏语电影,而是汉语电影。
据谢飞导演说,他的西藏题材作品《益西卓玛》(2000)是国内公映(限于题材,小范围公映)的第一部藏语电影。
2005年,藏族导演万玛才旦的首部长片《静静的嘛呢石》的出现标志着藏语电影的兴起,而且,此后的藏语电影“浪潮”是由藏人主导的。
《皮绳上的魂》是藏地题材作品,也是藏语电影,不同于万玛才旦、松太加等人的作品,该片的导演张杨是汉族导演。
但张杨对藏地、藏语是怀有敬畏之心的,全片在藏区取景,主要演员都是藏人,为了更接近现实的情况,影片中的人物还因身份背景不同而说不同的藏地方言——对于不懂藏语的观众来说,根本分辨不出其中不同口音的差别,但这份用心值得赞赏。
5、天使、先知与活佛《皮绳上的魂》是多义的,多义指向给了我过度阐释的空间。
在我看来,琼是天使,无怨无悔,不离不弃;普是先知,不言不语,预知未来;扎妥活佛,苦修参悟,智慧无边。
天使来自基督教,先知来自伊斯兰教,活佛来自佛教,三大宗教似乎在《皮绳上的魂》中融合了。
当然,这只是我作为一个非教徒的美好臆想,但这也说明了不同宗教之间其实是存在某种共通性的——在艺术作品中,宗教也许可以超越宗旨教义上的相互排斥。
天使与先知来自于我的命名,而扎妥活佛是影片中真正存在的角色,而且,他存在于影片中的不同时空之中。
《皮绳上的魂》改编自扎西达娃的两部短篇小说:《西藏,系在皮绳扣上的魂》(赎罪部分)和《去拉萨的路上》(复仇部分)。
扎妥活佛在小说《西藏,系在皮绳扣上的魂》中给世人留下了下面的一段话:“当你翻过喀隆雪山,站在莲花生大师的掌纹中间,不要追求,不要寻找。
在祈祷中领悟,在领悟中获得幻像。
在纵横交错的掌纹里,只有一条是通往人间净土的生存之路。
”影片的最后,格丹陪着塔贝和琼,一起进入了莲花山大师的掌纹之地。
绝美的影像仿佛带着观众一起祈祷、领悟,而摄影机在纵横交错的地貌中运动,带给了观众某种幻像,一如扎妥活佛的智慧之言。
6、魔幻现实主义发轫于20世纪50年代前后的拉丁美洲文学流派“魔幻现实主义”曾在八十年代深刻影响中国的先锋小说创作。
扎西达娃是深受其影响的作家之一,他在八十年代创作的大部分作品都可以看到“魔幻现实主义”的影子。
《皮绳上的魂》的两部原著小说便是扎西达娃在八十年代的代表作。
当时还有一位同样以藏地题材的“魔幻现实主义”作品闻名的先锋作家,他就是马原,代表作有《冈底斯的诱惑》等。
马原是东北人,他为了写小说,跑到西藏生活了一段时间,他与身为藏人并一直在藏区生活的扎西达娃相比,在藏地题材的创作上还是隔了一层。
可以说,扎西达娃就是藏地“魔幻现实主义”先锋小说的代言人。
《皮绳上的魂》也号称是“魔幻现实主义”作品——它的叙事、影像和扎西达娃的小说原著是一脉相承的。
7、张杨张杨出身电影世家,他的父亲张华勋是我国八十年代知名的“商业片”大导演,导演的《神秘的大佛》、《武林志》等片曾风靡一时。
张杨是科班出身,毕业于中戏导演系。
但他上中戏是二度上大学,此前,他1988年毕业于中山大学中文系。
1984到1988年,正是先锋小说风起云涌的时代,张杨作为中文系学生,不可能不受其影响。
将近30年后,张杨将两篇先锋派短篇小说“混编串改”,拍出《皮绳上的魂》,似乎有点为当年的先锋小说招魂之意。
张杨1997年以《爱情麻辣烫》出道,迄今导演了十多部作品,这些作品在豆瓣上的评分大多在6-8分之间。
这个水准的导演,难成大师,拍出经典之作的可能性不大,但绝对是比较靠谱的工匠型导演。
《皮绳上的魂》和《冈仁波齐》是两部“套拍”的影片,风格差异很大,但张杨的掌控都比较到位,两部影片都在及格线之上。
8、先锋小说(藏地题材)《皮绳上的魂》的好与不好、装与不装都在于它是一部气质与内涵都和八十年代的藏地题材先锋小说(代表人物是扎西达娃和马原)高度一致的影像作品。
我最近阅读了影片的原著小说,再加上我读过扎西达娃的其他作品,我认为这是一部高度还原八十年代先锋小说(藏地题材)的影片。
观看这部影片,我仿佛回到十余年前痴迷先锋小说的岁月,有怀旧感。
对某些终极母题的追问与求索,魔幻与现实,神秘与宗教,结构与解构,互文与映射,是扎西达娃的小说的魂魄,而张杨将之系于影像之上。
谢飞导演的《益西卓玛》也是改编自扎西达娃的小说,该片并未在气质上靠近原著,主要取其人物、故事,影片的叙事风格还是很谢飞式的。
有过先锋小说的阅读体验,很容易先入为主——我还是比较认同张扬的改编的。
我第一次知道《皮绳上的魂》这部影片,还是通过今年年初的第53届金马奖颁奖典礼,这部影片获得了金马奖六项提名,却很遗憾的未能获奖。
我也只知道这是一部带有浓郁藏语区文化的影片,在颁奖典礼上的片段中,看到的内容也是非常零星,只见篝火映衬下,一个粗犷的藏族汉子和一名面容姣好的藏族女子在交谈的画面,给我留下了唯一的印象,看起来,有一丝莫名的神秘。
当我第二次知道《皮绳上的魂》的时候,是因为前阵子意外获得极高人气的影片《冈仁波齐》。
这时候才发现这两部有关藏族文化的影片,都出自张杨导演的手笔。
《冈仁波齐》的受欢迎程度,不可避免地对《皮绳上的魂》产生了一定影响,我估计这也正是后者现在得以在影院里公映的原因之一吧,趁着大家对藏族文化正有热情的时候,利用前者的市场影响力,给后者打下一个基础。
事实证明《冈仁波齐》和《皮绳上的魂》完全是两种不同类型不同风格的影片。
较之于前者的冷静、沉稳和客观的典型纪录片格调,后者充满了完全相反的热情、狂野和不羁,是一部很有特点的奇幻电影,令我大为惊叹,也为之深深着迷。
我很肯定《皮绳上的魂》是近几年在影院公映的国产影片中最具有美国传统西部电影元素的作品。
这是一个几乎摒弃了所有现代社会的元素的故事,甚至连平常维持社会治安的警察都省略了,构建出一种人人自危的法外之地的背景环境。
所有在故事中出现的角色,都有着各自的目标和动机,而且他们不会轻易相信陌生人,不断地积极寻找自我保护的机会,当他们遇到危险而无法仅凭一己之力自保的时候,会很迅速地转而寻求更强大的力量的庇护。
于是我们会看到男性角色们往往身上带着刀或土制手枪,并且这些有可能伤害别人的危险武器很少直接发挥它们的作用,反而是配合着心理恐吓和口头威胁,意图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以最小代价从别人那里获得自己想要的结果。
而且在影片的设定中,以血还血,血债血偿的原则依然可行,甚至可以交给自己的下一代去完成复仇,这同样是在现代社会当中所无法接受的,但是在美国西部电影里,这往往成为人物矛盾和故事高潮的绝佳选择。
还有村镇里唯一存在的小酒馆,往往是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的聚集之地,也经常是西部电影人物关系产生交集的最佳场所,这同样在《皮绳上的魂》里也有具体体现。
藏地里丰富的自然风光和独特地貌,也让张杨导演爱不释手,他把这些难得一见的美景尽数用镜头录下,用最精致的画面构图修饰到最美,带到观众眼前,让人大饱眼福。
因为情节的缘故,主角一行人要尽量远离人群行动,所过之处大都荒无人烟,所以我们也得以跟随主角的行程,饱览这些非同一般的大气和壮美的气质的景色,草原、沙漠、森林、湖泊看起来是一望无垠的辽阔,都让我过目难忘,还有湛蓝的天空和优雅的白云,简直可爱到让我羡慕,更要提及影片最后部分才得以窥见全貌的掌纹地,交错纵横的沟壑,深浅不一地遍布整整一大片地貌,堪称绝世奇景,似乎是藏地独有的,在我以往印象中似乎还未曾见过,非常值得一看。
影片的故事原型源自于我国著名魔幻现实主义藏族作家扎西达娃的两部短篇小说《西藏,系在皮绳结上的魂》和《去拉萨的路上》(遗憾的是我都没看过),加上张杨的改编,糅合成为如今的《皮绳上的魂》电影里的故事。
猎人塔贝杀生过多,罪孽深重,遭到天谴,但临死前意外获得的藏传佛教圣物天珠,让他有了重获新生的机会,背负起一个责任很重的任务,要护送天珠前往莲花生大师留下的掌纹地,找寻天珠的最终归宿。
临行前,活佛用三句话点拨塔贝:“目标在北方,距离在脚下,道路在身上”。
塔贝是一个十足的老粗,以往干的就是杀生的勾当,习惯一个人独来独往,听到活佛留给他如此有禅意的点拨,也是似懂非懂,既然这条命是神明给的,那就应当遵循神明的旨意,向远在北方的掌纹地出发,于是稀里糊涂就上路了。
不过他虽然粗,但不傻,知道圣物天珠的吸引力,对很多人而言都是巨大的,那些试图不择手段拿到天珠的人对塔贝而言就是危险的存在,于是他必须绕开人群前进。
可是旅途遥远,远离了人群也失去了生存的便利,塔贝差点把自己饿死在半路,又迷了路在原地兜兜转转找不到方向,好在神明在冥冥之中给了他帮助,让他遇上了能照顾他生活的贤惠美貌的年轻女子琼和懂得指路的哑巴小顽童普,给塔贝带来继续向目的地前行的保障,而塔贝一行三人要面对的危险和担忧,更多来自于其他人,有来找塔贝寻仇的仇家,也有盯着天珠不放的恶人,他们都是有备而来的威胁。
影片里的出场角色其实不多,有台词的也就十几人,而且还有几位是露几次面、说几句话就退场的人物。
但每个人物都并非多余,对串联情节都有着大小不一的重要性,也为故事背后的真实面貌做了铺垫,让我有一种感觉,就是你在某时某地遇到某人,在一起交谈的那些话,都是宿命中已经注定会发生的,这些都是上天的神明已经早有定数,并不因为自己个人意识而会有改变。
好似塔贝必须要经历许多劫难,他身负圣物,在彷徨中得到了帮助,面对危机和生死,开始认真思考这一次通往掌纹地之行的真正意义,本来对他而言只是一次距离很长的远足,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见识到了不同于以往的许多人和许多事,从而意识到这一程当中收获的醒悟和思索,也应该是神明对他的一种点化,让他逐渐成为一个与过去完全不同的、具有新的生命的人。
我想这也正是张杨导演想要的效果吧,自己看到的表象,距离背后真正的真相,时常是有距离的,现实如此,将现实和魔幻色彩也映照在故事里的影片更是如此。
影片在叙事节奏的安排上非常缓慢,甚至已经有点到了挑战我的耐心的程度,逼着我静下心,不再期待会看到什么当下流行的电影里可能会出现的元素,反而使得我有充分的时间去好好端详画面中出现的景色和人物,更从容的留意细节,像是人物身上的充满了藏地风情的衣着和饰物,还有他们一字一句也并不复杂的台词,细细的品读里面蕴含的韵味。
影片的叙事,如果从常规角度来说,是有些乱而无序,给人的感觉并没有连贯流畅的体会,但是在我看来,这似乎是刻意打乱了部分时间和空间的顺序,没有做出特别的标注,也让人物的出场看起来相当的突兀,平添了神秘感和宿命感,而这样的做法,从某种角度来说,是消弭了现实和魔幻的界限,让人找不到虚虚实实之间的分割线到底在哪里,也可以视为张杨导演并不想把所有的谜团都摊开来,直接告诉观众来龙去脉,而是交给观众自己去消化和理解。
《皮绳上的魂》节奏虽然非常缓慢,其实如果有认真看下去的话,也会发现故事里面值得玩味的内容,并不少,倘若影片只是讲述一个人决心将圣物带到圣地,途中克服了各种困难险阻和恶人追杀,那么唯一的悬念几乎只剩下他是如何做到的。
而张杨导演想要的是更多,他把藏地文化、信仰、风俗和野性的气息,都尽可能装进这个并不复杂的故事里,有不少的节外生枝,看似与主题无关,而到了最后,才发现这都是一种假象的代表。
特别是当塔贝决心保全琼和普,坚持孤身一人上路完成最后阶段的路程,路过圣湖边的村庄,在夜色中,围着篝火,陪着即将仙逝的老人,看完最后一曲舞蹈,老人紧握的手慢慢松开,塔贝感慨万千,自己坐在圣湖边上,眼望着湖光粼粼的景色,心中波澜汹涌,从这一刻开始,他就不再是过去的他,摒弃了以往的自私、嗔怒、仇恨,意识到了自己这一程得到的所有,就是如同圣物天珠一样宝贵的神明的馈赠,也才会让我更明白结局时塔贝为何会作出那样的选择,具体内容我不剧透,留给大家慢慢看。
景色也好,人物也好,故事也好,带给观众的,最终都是指向内心的一种感悟,那就是在神明的感召之下,重新认识和发现一个全新自我的过程。
也如同通往故事背后真实全貌的道路,崎岖蜿蜒,影片不会明说,而是需要观众自己去细心感受,到了最终结局,也自然会明白,所谓的真相也并不重要,发自内心的灵魂觉醒,实现自我的救赎,让塔贝的第二次生命拥有了最亮的光芒。
就好像琼随身携带的那条皮绳,看起来不起眼,可是陪伴着塔贝一路走下来,每天在皮绳上打一个结,在经过108天之后,就有了108个结,与佛珠一样,成为了实际意义上属于他们这一行人的特有的佛珠。
张杨导演在演员选角上也没有含糊,要求一定要用全藏族演员班底,还特别强调演员的脸部轮廓和线条必须要棱角分明,看来他的用意是有道理的,几位主演可能过去的作品不为大家所熟知,但是看过影片后,相信大家一定会对他们刮目相看。
几位主演的表演不敢说很出色,不过脸部特征真是做到了印象深刻这一点,人物是什么性格,反而不需要花心思去猜,都写在了脸上呢。
我要向期待着看到一部风格相当罕见的剧情电影的朋友,强烈推荐《皮绳上的魂》,尽管它通体透出一股浓郁的藏族风情,但它并不是以卖弄藏族风情为生的影片,它着重的是讲故事,讲一个只有在广袤无垠的大自然环境下,一个远离现代社会的奇妙地域,一群行走在使命途中的人身上才会发生的故事,有时很现实,有时很魔幻,你需要放下所有对以往剧情电影的既定观点,真真正正的浸入在张杨导演构筑的这一方天地里,感受他想要表达的观点,引发自己的思索。
这部影片真的很另类,几处时空交错的部分,有前后矛盾的嫌疑,甚至有点让人迷糊,我想这应该是张杨导演有意的留白,至于怎么理解,就看观者自己的见仁见智了。
另外也要向喜欢优美自然风光的电影的朋友们强烈推荐这部影片,大量美到足以令人窒息的镜头就在这里出现,可以让你坐在影院里都忍不住啧啧称奇,如果说看了《冈仁波齐》会让你有到318国道走一遭的冲动,那么我想看了《皮绳上的魂》,你很可能就会有去游览西藏全境的野心啦。
艺术片的春天就这么来了。
春天未至,雷声不断—— 《皮绳上的魂》 同一个导演(张扬),同一个时期,同一个地区拍摄(西藏)。
简直就是《冈仁波齐》的姐妹篇嘛。
是这样吗?
《冈仁波齐》以纪录片的笔触,刻画朝圣者的日常点滴,保持冷静的距离,几乎见不到个人表达。
《皮绳上的魂》恰恰相反,杂糅类型片的元素,在虚实之间多维叙事,复杂的戏剧化冲突中,张扬个人的生命体验强烈代入。
前者的精髓在于纯粹,后者的好看在于神秘。
这种神秘,透过三大叙事元素,一点一点,草蛇灰线。
有人说,张扬能不能封神,就看这一部。
神在哪里?
公路片的彷徨,西部片的粗犷,魔幻现实主义的荒诞,在此形神具备。
对应剧情的三条叙事线来看,别有一番滋味。
第一条线:救赎。
男主角塔贝猎杀了一头野鹿,并从其口中得到一块天珠。
刚刚到手,天空阴云密布,电闪雷鸣,猛地落下一道闪电,正好击中塔贝。
开头就挂男主角,全剧终的节奏?
没这么简单。
活佛作法,他起死回生,并给他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护送圣物天珠到莲花生大师掌纹地。
于是,起死回生的猎人,踏上了一条朝圣之路。
每个上路的人都有一个理由,每个理由都可以用两个字概括:救赎。
救赎,几乎也是所有公路片的角色动机。
路上的景致,邂逅的同伴,都会成为彼此的羁绊,难分难舍。
塔贝脚下的西藏大地,有着壮美的异域风情。
皑皑雪原,莽莽沙漠,策马奔腾的草原,林海起伏的森林,碧波荡漾的圣湖,人迹罕至的废土,一幕幕大远景的构图下,是这方净土的波澜壮阔。
怎一个美字了得?
这样的风景,冥冥之中洗涤人的心灵。
也让摄影师郭达明获得了上影节最佳摄影奖。
历时2个月,西藏8个地方,辗转2000多公里,平均海拔超过4500米,方能换来荧幕前的自然风光。
对于剧组而言,拍摄的过程何尝不是一次天涯朝圣?
只不过这次朝圣的对象不是神山冈仁波齐,而是由死向生的内心叩问。
上影节评委会对本片赞不绝口,说: 用魔法般的影像记录了西藏生活的点点滴滴,为我们呈现出生命的真谛。
问题是,生命的真谛是什么?
换句话说,塔贝遇见了哪些人?
塔贝一直都在路上,寻寻觅觅。
邂逅了美丽的藏族姑娘,慢慢陷入了儿女情长,收留了通灵的小男孩,慢慢找到路在何方。
再到遇见仇人,拔刀决斗,却没了当年的杀伐果断。
路在脚下,道阻且长,由渐悟到顿悟,需要生命善始善终的体悟。
这个细节,片中就有点拨。
路过湖边的村落,村民邀请塔贝陪老人看一场戏。
靠墙而坐的老人家,正当弥留之际,与塔贝靠在一起,面无表情。
手的特写,在这里极具人情味。
老人握住塔贝的手,他怕,是对死亡的一丝恐惧。
塔贝主动握住老人的手,他也怕,是对老人的一丝慰藉。
老人安详的离去,同一时间,有新生儿呱呱坠地,逝去与降生,串联起人类生命的起点和终点,在此完成一次平静的生命接力。
面对湖边的浩渺烟波,远山的缥缈雄浑,天空的云卷云舒,塔贝嚎啕大哭。
可能,这也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
他终于顿悟:天地之间,生命微不足道,却值得敬畏。
第二条线:复仇。
郭日和占堆是一对亲兄弟,和男主角塔贝是世仇,双方不共戴天。
如此元素搭上西藏的荒野大戈壁,西部片的气质就出来了。
边城的刀声,阴魂不散的骨笛声,步步紧逼的马蹄声,声声入耳。
小酒馆一幕,最有格调。
塔贝刀在手,不动如山;仇家迎面相坐,不动如山;觊觎圣物的猎人,装模作样,亦是待机而动。
这段戏的台词极少,男人的刀,老板娘的笑,于动静之中张弛有度。
跟古龙笔下的客栈风波有的一拼。
古龙曾在《边城浪子》中写道: 地狱本就在人们的心中,你的心里若没有爱只有仇恨,那么你的人已在地狱。
为了复仇,郭日牺牲了自己的爱情,成了飘来荡去的天涯浪子,黄沙里茫茫来去,所谓活着,也就靠着一份仇恨,苦苦支撑。
这般人生,不就是地狱吗?
如果塔贝的救赎是一场内在的叙事,那么兄弟二人的复仇就是一场外在的延伸。
可是生命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
这就引出第三条线:疯魔。
不疯魔不成活,片中的作家格丹陷入小说写作的瓶颈,他一路寻觅,穿越西藏的天地之间,妄图找到小说中的主角,见上一面,聊上几句,化解困境。
说巧不巧,他笔下的主角也叫塔贝。
现实中的作家,追踪虚构中的角色,这是要打破次元壁的节奏啊。
本片魔幻现实主义的落脚点,就在这位作家。
塔贝曾买刀的小店铺,塔贝曾借住的小酒馆,他都去过,问起塔贝的行踪,对方一无所知。
他们的记忆呢,怎么能够凭空消失?
因为此时的作家,还没有真正进入塔贝的时空。
说白了,他们不在一个世界。
直到洞中受到活佛的点化,才算实现了身心的一场穿越。
这个角色,其实正是导演张扬个人心路的一种投射。
接受采访时,他说: 《皮绳上的魂》里的作家,为了寻找自己作品里的故事和人物去了很多地方,遇到了很多人,并最终和自己的使命相遇。
实际上,作家代表的就是我,我最终的目的,是寻找自己的生命和电影的关系。
强烈的作者意识,热切的自我表达,是张扬的自我觉醒。
这些年,历经《爱情麻辣烫》《洗澡》《飞跃老人院》的起起伏伏。
张扬知道自己的方向在哪。
就像片中的作家,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他最终寻到了塔贝,并从奄奄一息的塔贝身上接过天珠,也从藏族姑娘琼的手上接过结绳计日的皮绳。
迈向那象征终极的莲花生大师掌纹地时,耳畔响过活佛的箴言。
在祈祷中领悟,在领悟中获得幻象,在纵横交错的掌纹地里,只有一条路是通往人间净土的存在之路。
什么叫皮绳上的魂?
一天一系是为结,此结映照着彼劫,108个结,正是108天的天涯苦旅。
拿着皮绳的作家,一路念叨,直到108方才顿悟:居然和佛珠的108个刚好重合。
皮绳虽很小,但佛的精魂却无限大。
什么是佛?
为善去恶是佛,放下屠刀是佛,渡人渡己也是佛。
复仇的执念,救赎的痛苦,都在立地成佛的顿悟中,烟消云散。
宗教好神秘,也恰恰因为神秘,才会拥有无限的可能性。
这种可能性放在西藏的天空下,就有了自洽的余地。
对此,摄影指导郭达明的理解很到位: 《皮绳》是关于神秘的故事,之所以选择在西藏,因为它具有独特的魔幻环境,让你觉得时空既停滞又永恒,时空仿佛是停止在几十年前,甚至上万年以前,你不知道自己走到了生命中的哪一个段落。
但宗教只是张扬的壳,不违初心,回归真我,才是张扬的核。
片头有三场戏,一闪而过,悬念重重。
第一场,朝圣的小女孩摔落悬崖,临死之际想把天珠交给小男孩,但对方逃开了。
第二场,野鹿叼走女孩手中的天珠,一路兜兜转转,来到森林中饮水。
第三场,猎人塔贝潜伏已久,猛地从树上跳下,制住野鹿后一刀致命。
三场本无关联的戏份,在最后一幕恍然大悟—— 作家,就是那个小男孩。
天珠的使命,还是要他自己完成,看似终点,其实回归了影片的起点。
《皮绳上的魂》就是一个圆,放映了129分钟,还是要首尾相连。
对于当下的国产艺术片而言,这种叙事结构真的很新鲜。
既然塔贝是作家笔下的人物,那么他真的存在吗?
如果不存在,他们为何能够相遇?
代替塔贝护送天珠,是否意味着作家跨越了次元壁?
虚实之间,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脑洞飞越天际?
这就是魔幻现实主义的魅力。
影片改编自藏族作家的扎西达娃两部小说,一部叫《西藏,系在皮绳的魂》,一部叫《去拉萨的路上》。
扎西达娃深受马尔克斯、博尔赫斯的影响,他的笔触,有种击破地心的穿透力。
关于西藏,他曾写道: 在你眼前呈现出的那些画面和人生的场景,蕴藏着意味深长的永恒和神秘,大街上一只孤独的放生羊的眼色,荒原上一缕幽灵般飘舞的旋风,老城区古宅里漆黑过道散发出的永远陈腐的气息。
一只悲怆高亢的民歌,黄昏里拉萨巴廓街头转经的人流,在这些零星残缺的生活片段里隐藏着绵延无尽的情绪、神秘莫测的意向和绝望的力量。
这种力量,恰恰给了张扬大胆尝试的底气。
国产艺术片敢这么拍,绝对有好戏。
但现实远没有那么乐观,拍片只有1%,可惜啦。
拍一部叫好的文艺片很难,拍一部叫好又叫座的文艺片,难上加难!
既然张扬拍的是生命,不妨借用余华一句话—— 活着也许可以不为什么,活着的意义就是活着本身。
拍电影,不也是这样吗?
中国先锋文学经典作品《系在皮绳扣上的魂》,转载自:http://wx.tibetcul.com/zuopin/xs/200611/2066.html 现在很少能听见那首唱得很迟钝、淳朴的秘鲁民歌《山鹰》。
我在自己的录音带里保存了下来,每次播放出来,我眼前便看见高原的山谷、乱石缝里窜出的羊群、山脚下被分割成小块的田地、稀疏的庄稼、溪水边的水磨房、石头砌成的低矮的农舍、负重的山民、系在牛颈上的铜铃、寂寞的小旋风、耀眼的阳光。
这些景致并非在秘鲁安第斯山脉下的中部高原,而是在西藏南部的帕布乃冈山区。
我记不清是梦中见过还是亲身去过。
记不清了。
我去过的地方太多。
直到后来某一天我真正来到帕布乃冈山区,才知道存留在我记忆中的帕布乃冈只是一幅康斯太勃笔下的十九世纪优美的田园风景画。
虽然还是宁静的山区,但这里的人们正悄悄享受着现代化的生活。
这里有座小型民航站,每星期有五班直升飞机定期开往城里。
附近有一座太阳能发电站。
在哲鲁村口自动加油站旁的一家小餐厅里,与我同桌的是一位喋喋不休的大胡子,他是城里一家名气很大的“喜马拉雅运输公司”的董事长,在全西藏第一个拥有德国进口的大型集装箱车队。
我去访问当地一家地毯厂时,里面的设计人员正使用电脑程序设计图案。
地面卫星接收站播放着五个频道,每天向观众提供三十八小时的电视节目。
不管现代的物质文明怎样迫使人们从传统的观念意识中解放出来,帕布乃冈山区的人们,自身总还残留着某种古老的表达方式,获得农业博士学位的村长与我交谈时,嘴里不时抽着冷气,用舌头弹出“罗罗”的谦卑的应声。
人们有事相求时,照样竖起拇指摇晃着,一连吐出七八个“咕叽咕叽”的哀求。
一些老人们对待远方的城里人,仍旧脱下帽子捧在怀中站到一旁表示真诚的敬意。
虽然多年前国家早已统一了计量法,这里的人们表示长度时还是伸直一条用胳膊,另一只手掌横砍在胳膊的手腕、小臂、肘部直到肩膀上。
桑杰达普活佛快要死了,他的扎妥寺的第二十三位转世活佛。
高龄九十八岁。
在他之后,将不再会有转世继位。
我想为此写篇专题报道。
我和他以前有过交道。
全世界最深奥和玄秘之一的西藏喇嘛教(包括各教派)在没有了转世继位制度从而不再有大大小小的宗教领袖以后,也许便走向了它的末日,形式在一定程度上也支配着意识,我说。
扎妥·桑杰达普活佛摇摇头,表示否认我的观点。
他的瞳孔正慢慢扩散。
“香巴拉,”他蠕动嘴唇,“战争已经开始。
” 根据古老的经书记载,北方有个“人间净土”的理想国——香巴拉。
据说天上瑜伽密教起源于此,第一个国王索查德那普在这里受过释迦的教诲,后来宏传密教《时轮金刚法》。
上面记载说,在某一天,香巴拉这个雪山环抱的国家将要发生一场大战。
“你率领十二天师,在天兵神将中,你永不回头,骑马驰骋。
你把长矛掷向哈鲁太蒙的前胸,掷向那反对香巴拉的群魔之首,魔鬼也随之全部除净。
”这是《香巴拉誓言》中对最后一位国王神武轮王赞美的描写。
扎妥·桑杰达普有一次跟我说起过这场战争。
他说经过数百年的恶战,妖魔被消灭后,甘丹寺里的宗喀巴墓会自动打开,再次传布释迦的教义,将进行一千年。
随后,就发生风灾、火灾,最后洪水淹没整个世界。
在世界末日到达时,总会有一些幸存的人被神祗救出天宫。
于是当世界再次形成时,宗教又随之兴起。
扎妥·桑杰达普躺在床上,他进入幻觉状态,跟眼前看不见的什么人在说话:“当你翻过喀隆雪山,站在莲花生大师的掌纹中间,不要追求,不要寻找。
在祈祷中领悟,在领悟中获得幻像。
在纵横交错的掌纹里,只有一条是通往人间净土的生存之路。
” 我恍惚看见莲花生离开人世时,天上飞来了一辆战车,他在两位仙女的陪伴下登上战车,向遥远的南方凌空驶去。
“两个康巴地区的年轻人,他们去找通往香巴拉的路了。
”活佛说。
我疲惫地看着他。
“你要说的是——在一九八四年,这里来了两个康巴人,一男一女?”我问。
他点点头。
“男的在这里受了伤?”我又问。
“你也知道这件事。
”活佛说。
扎妥·桑杰达普活佛闭上眼,断断续续回忆起当年那两个年轻人来到帕尔乃冈山区的事,他讲起那两个人告诉他一路上的经历。
我听出扎妥活佛是在背诵我虚构的一篇小说。
这篇小说我给谁都没有看过,写完锁进了箱里。
他几乎是在逐字逐句地背诵。
地点是一路上直到帕布乃冈一个叫甲的村庄。
时间是一九八四年。
人物一男一女。
这篇小说没给别人看的原因就是到最后我也不知道主人公要去什么地方。
经活佛点明我现在才清楚。
唯一不同的一点是结尾时主人公是坐在酒店里有一位老人指路。
我没写老人指的是什么路,当时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而扎妥活佛说是在他的房子里给那两人指的路,但这里还有一个巧合,即老人与活佛都谈起过关于莲花生的掌纹。
最后,其他人进屋来围在活佛身边,活佛眼睛半睁,渐渐进入了失去知觉和思想的状态。
有人开始准备后事了。
扎妥活佛将被火葬,我知道有人想拾到活佛的舍利作为永久的收藏和纪念。
与扎妥·桑杰达普诀别后,在回家的路上,我边走边考虑着有关文学创作的动机问题…… 回到家,我打开贴有“可爱的弃儿”题词的箱子盖。
里面整齐地排列着上百只牛皮纸袋,我所有不被发表或我不愿发表的作品都存在这儿。
我取出一个编码是840720的纸袋,里面是一个短篇小说,记录着两个康巴人来到帕布乃冈的经过,还没有题目。
下面是这篇小说的原文: 琼赶着她的二十几只羊下山的时候,站在半山腰。
她看见山脚底下那一条宽阔蜿蜒、砾石累累的枯干的河床有个蚂蚁般的小黑点在缓缓移动。
她辨认出那是一个男人,正朝她家的方向走来,琼挥挥羊鞭,匆匆把羊往山下赶。
她粗略算了算,那人得走到天黑时才能到这儿。
周围荒野只有这隆起的小山岗上有几间鹅卵石垒起的矮房,房后是羊圈,一共两户人家:琼和她的爸爸,还有一个五十多岁的哑女人。
爸爸是个说《格萨尔》的艺人,常常被几十里远的外村人请去说唱,有时还被请到更远的镇里。
短则几天,长则数月。
来人骑马,还牵匹空马来到小山岗,把身背长柄六纺琴的爸爸请上马。
随后马蹄伴着铜铃声有节奏地久久敲响着荒野里的寂静。
琼站在岗上,一手抚摩坐立在她裙边的大黑狗,一直望到两匹马拐过前面的山弯。
琼从小就在马蹄和铜铃单调的节奏声中长大,每当放羊坐在石头上,在孤独中冥思时,那声音就变成一支从遥远的山谷中飘过的无字的歌,歌中蕴含着荒野中不息的生命和寂寞中透出的一丝苍凉的渴望。
哑女人整天织氆氇,每天早晨站在小山冈上,向空中撒出一把豌豆糌粑,呼喊着观音菩萨。
然后手摇一柄浸满油污的经轮筒,朝东方喃喃祈祷。
偶尔在半夜时分,爸爸爬起身去女人房里,天蒙蒙亮时头顶蒙着长长的袍子又钻进自己的羊皮垫里。
早晨了起来挤完奶打好茶,喝糌粑糊。
然后背上装了一天口粮的小羊皮口袋,背一只小黑锅,去房后拉开羊圈栅栏,软鞭一挥,赶着羊群上山。
生活就是这样。
琼把食物和热茶准备好,趴在毯子上等待来客。
室外的狗叫了,她冲出门,月亮刚刚升起。
她拉住狗链,不见四周有人,一会儿,从她前面的坡下冒出个脑袋。
“来吧,不要紧,我抓住狗的。
”琼说。
来人是一位顶天立地的汉子。
“辛苦,大哥。
”琼说。
她把汉子领进了房里,他礼帽下的额边垂着一绺鲜红的丝穗。
爸爸不在家,去说《格萨尔》了。
隔壁传来哑女人织氆氇时木棰砸下的梆梆声。
这位疲惫的汉子吃过饭道完谢后便倒在琼的爸爸床上睡了。
琼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天空繁星点点,周围沉寂得没有一点大自然的声音。
眼前空旷的峡谷地带在月光下泛着青白色。
大黑狗被铁链拴着在原地转圈。
琼过去蹲下身搂着它的脖子,想起自己在这寂寞简朴的小山岗上度过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想起每次来接爸爸上马的都是些沉闷不语的人,想到屋里那位从远方来明天又要去远方的酣睡的旅人。
她哭了,跪在地上捧着脸,默默祈求爸爸的宽恕,然后将眼泪在黑狗的皮毛上蹭擦干,起身回屋。
黑暗中,她象发疟疾似地浑身打颤,一声不响地钻进了汉子羊毛毯里。
当东方的启明星刚刚升起,在摇曳的酥油灯下,琼把自己的薄毯裹成一个卷,在一只布袋里塞了些牛肉干、揉糌粑的皮口袋、粗盐和一块酥油,又背上天天放羊时在山上熬茶用的小黑锅,一个姑娘该带的都在她背上了。
她最后巡视一眼昏暗的小屋。
“好了。
”她说。
汉子吸完最后一撮鼻烟,拍拍巴掌上的烟末起身。
摸她头顶。
搂住她的肩膀,两人低头钻出小屋,向黑魃的西方走去。
琼全身负重,身上的东西一路上叮当作响。
她根本不想去打听汉子会把她带向何处,她只知道要永远离开这片毫无生气的土地了。
汉子手中只提着一串檀香木佛珠,他昂首阔步,似乎对前方漫漫的旅途充满了信心。
“你腰上挂条皮绳干什么?象只没人牵的小狗。
”塔贝问。
“用它来计算天数,你没见上面打了五个结吗!”琼告诉他,“我离开家有五天了。
” “五天算什么,我生来没有家。
” 她跟着塔贝徒步行走,一路上,有时在村庄的麦场上过夜,有时住羊圈里,有时卧在寺庙废墟的墙角下,有时住山洞,运气好时,能在农人外屋借宿,或是在牧人的帐篷里。
每进一个寺庙,他俩便逐一在每个菩萨像的座台前伸出额头触碰几下,膜拜顶礼。
在寺庙外,道路旁,江河边,山口上,只要看见玛尼堆,都少不了拾几块小白石放在上面。
一路上还有些磕等身长头的佛教徒,他们一步一磕,系着厚帆布围裙,胸部和膝部磨穿了,又补了几层厚补钉。
他们脸上突出的地方全是灰,额头上磕了一个鸡蛋大的肉瘤,血和土粘在一起,手掌上钉铁皮的木板护套在他们身体俯卧的两边地上印出两道深深的擦痕。
塔贝和琼没有磕长头,他俩是走路,于是超过了他们。
西藏高原群山绵延,重重叠叠,一路上人烟稀少。
走上几天看不到一个人影,更没有村庄。
山谷里刮来呼呼的凉风。
对着蓝色的天空仰望片刻,就会感到身体在飘忽上升,要离开脚下的大地。
烈日烤灸,大地灼烫。
在白昼下沉睡的高原山脉,房屋与无极般宁静。
塔贝的身体矫健灵活,上山时脚尖踩着一块块滑动的石头步步上蹿,他径直攀上一块圆石,回头看见琼被甩下好长一截,便坐下来等她。
他们在赶路时总是默默无言,琼有时在难以忍受的沉默中突然爆发出她的歌声,象山谷里的一只母兽在仰天吼叫。
塔贝并不转过头看她一眼,只顾行路。
琼过一会不唱了,周围又是死一般沉寂。
琼低头跟在他身后,只有坐下来小憩时才说说话。
“不流血了吧?” “它现在一点也不疼。
” “我看看。
” “你去给我捉几只蜘蛛来,我捏碎了涂在上面就会好得快。
” “这儿没有蜘蛛。
” “去找找,石头缝里,你扒开石块会有的。
” 琼在四周扒开一块块半掩在土中的石块,认真地寻找蜘蛛。
一会儿她就捉了五六只,握在掌中,走过来扳开塔贝的手掌放在上面。
他一只只捏碎后涂在小腿的伤口上。
“那条狗好凶,我跑跑跑跑,背上的锅老碰我的后脑勺,碰得我眼睛都花了。
” “当初我该拔出刀宰了它。
” “那女人给我们这个。
”她模仿着做了个最污辱人的下流动作,“真吓人。
” 塔贝又抓起一把土撒在伤口上,让太阳晒着。
“她钱放在哪儿的?” “在酒店的屋柜子里,有这么厚一沓。
”他亮亮巴掌,“我只拿了十几张。
” “你用它想买什么呢?” “我要买什么?前面山下有个次古寺,我给菩萨送去。
我还要留一点。
” “好的。
你现在好点了吗?不疼了吧?” “不疼了。
我说,我口干得要冒烟。
” “你没见我把锅已经架上了吗?我就去捡点干刺枝。
” 塔贝懒洋洋躺在石头上,将宽礼帽拉在眼睛上挡住阳光,嘴里嚼着干草,琼趴在三颗白石垒成的灶前,脸贴着地,鼓起肋帮吹火熬茶。
火苗“嘭”地燃烧起来。
她跳起身,揉揉被烟熏得灼辣的眼,拉下前额的头发看看,已经被火舌燎焦了。
远处高山顶上两个黑影,大约是牧羊人,一高一矮,象是盘踞在山顶岩石上的黑鹰。
他们一动也不动。
琼也看见了他们,挥起右手在空中划圈向他们招呼,上面的人晃动起来,也划起圈向她致意。
距离太远,扯破嗓子喊互相也听不见。
“我还以为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琼对塔贝说。
“我在等你的茶。
”他闭上眼。
琼忽然想起了什么,她从怀里掏出一本书,很得意地向塔贝展示自己的猎物,那是昨晚上在村里投宿时从一个往她耳里灌满了甜言蜜语、行为并不太规矩的小伙子屁股兜里偷来的。
塔贝接过一看,他不认识这种文字和一些机械图,封面印的是一台拖拉机。
“这玩意儿没一点用处。
”他扔给琼。
琼很沮丧,下一次烧茶时她一页页撕下来用作引火的燃料了。
走到黄昏,站在山弯远远看见前面一个被绿树环抱的村庄时,琼的精神重新振奋起来,又唱起歌了。
她抡起拄棍在地边的马兰草堆里乱舞,又端起棍子小心翼翼地戳戳塔贝的胳肢窝和腰下,想逗他发痒。
塔贝不耐烦地抓住棍梢往外一甩,拽得她趔趄几下跌倒在地。
进了村,塔贝自己一个人去喝酒或者干别的什么去了。
他俩约好在村里小学校边一幢刚刚盖好还没有安装门窗的空房子里住宿。
村里的广场晚上演电影,有人在木杆上挂银幕。
琼在一片林子里拾柴火时被一群小孩围住,孩子们趴在墙头朝她扔石头,有一颗打在她肩上,她没有回头,直到一个戴黄帽子的年轻人把孩子们轰走。
“他们扔了八颗石头,有一颗打中你了。
”黄帽子笑眯眯地说,他把手中握着的一只电子计算机摊在琼跟前,显示屏显出一个阿拉伯数字“8”,“你从哪儿来?” 琼看着他。
“你记不记得你走了多少天?” “我不记得。
”琼撩起皮绳说,“我数数看,你帮我数数。
” “这一个结算一天吗?”他跪在她跟前,“有意思……九十二天。
” “真的!” “你没数过吗?” 琼摇摇头。
“九十二天,一天按二十公里计算。
”他戳戳计算机上的数字键码,“一千八百四十公里。
”琼没有数字概念。
“我是这儿的会计。
”小伙子说,“我遇到什么问题,都用它来帮我解答。
” “这是什么?”琼问。
“是电子计算机,好玩极了。
它知道你今年多大。
”他按出一个数字给琼看。
“多大?” “十九岁。
” “我今年十九岁吗?” “那你说。
” “我不知道。
” “我们藏族以前从不计算自己的年龄。
但它却知道。
看,上面写的是十九吧。
” “不象。
” “是吗?我看看。
哦,刚开始看有些不习惯,它的数字有点怪。
” “它能知道我名字吗?” “当然。
” “叫什么。
” 他一连按出八位数,把显示屏显得满满的。
“怎么样?它知道吧。
” “叫什么?” “你连自己的名字还看不出来?笨蛋。
” “怎么看?” “你这样看,”他竖着给她看。
“这是叫琼吗?” “当然叫琼,洽霞布久曲呵琼。
” “嘿!”她兴奋地叫道。
“嘿什么,人家外国人早用了。
我在想一个问题,以前我们没日没夜地干活,用经济学的解释是输出的劳动力应该和创造的价值正比。
”他信口开河起来,把工分值、劳动值以及商品值和年月日加减乘除乱说一通。
又显出数字。
“你看看,计算出来倒成了负数。
结果到年终我们还要吃返销粮,向国家伸手要粮,这是违反经济规律的……你瞪我干什么?想吃掉我?” “如果你没晚饭吃,就在这儿吃好了,我拾了柴就烧菜。
” “他妈的。
你是从中世纪走来的吗?或者你是……是叫什么外星人。
” “我从很远的地方来,走了……”她又撩起皮绳。
“刚才你数了多少?” “我想想,八十五天。
” “起了八十五天。
不对,你刚才说九十二天,你骗我。
”琼咯咯笑起来。
“啊啧啧!菩萨哟,我快醉了。
”他闭眼喃喃道。
“你在这儿吃吗?我还有点肉干。
” “姑娘,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好吧?有快活的年轻人,有音乐、啤酒,还有迪斯科。
把你手上那些烂树枝扔掉吧!” 塔贝从黑压压一片看电影的人群中挤出来。
他没被酒灌醉,倒被那银幕上五光十色、晃来晃去、时大时小的景物和人物弄得昏头涨脑、疲惫不堪,只好拖着脚步回到那幢空房里。
小黑锅架在石头上,石头是冰凉的。
琼的东西都放在角落边。
他端起锅喝了几口凉水,便背靠墙壁对着天空冥思苦想。
越往后走,所投宿的村庄越来越失去了大自然夜晚的恬静,越来越嘈杂、喧嚣。
机器声,歌声,叫喊声。
他要走的决不是一条通往更嘈杂和各种音响混合声的大都市,他要走的是…… 琼撞撞跌跌回来,她靠着没有门框的土坯墙,隔着一段距离塔贝就闻到她身上发出的酒气,比他喷出的酒气要香一些。
“真好玩,他们真快活,”琼似哭似笑地说。
“他们象神仙一样快活。
大哥,我们后……大后天再走。
” “不行。
”他从不在一个村里住两个晚上。
“我累了,我很疲倦。
”琼晃着沉甸甸的脑袋。
“你才不懂什么叫累,瞧你那粗腿,比牦牛还健壮。
你生来就不懂什么叫累。
” “不,我说的不是身体。
”她戳戳自己的心窝。
“你醉了,睡觉。
”他扳住琼的肩头将她按倒在满是灰土的地上。
最后替她在皮绳上系了个结。
琼越来越疲倦了,每次在途中小憩时,她躺下就不想继续往前走。
“起来,别象贪睡的野狗一样赖着。
”塔贝说。
“大哥,我不想走了。
”她躺在阳光下,眯起眼望着他。
“你说什么?” “你一人走吧,我不愿再天天跟着你走啊走啊走啊走。
连你都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所以永远在流浪。
” “女人,你什么都不懂。
”但是他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
“是,我不懂。
”她闭上眼,蜷缩成一团。
“滚起来,”他在琼屁股上踹了两脚,高高扬起巴掌,做出砍来的样子。
“要不,我揍你。
” “你是个魔鬼!”琼哼哼唧唧爬起身。
塔贝先走了,她拄着棍子跟在后面。
琼在一个她认为适当的机会时逃跑了。
他俩睡在山洞里,半夜时她爬起身,没忘记背上她的小黑锅,借着星光和月光朝山下往回跑。
她觉得自己象出笼的小鸟一样自由。
到第二天中午,在一边是深谷的岩边休息时,从对面山脊出现了一个黑点,就象那天她放羊回家时所看见的一样。
塔贝截住了她,走来。
她气得发抖,抡起小黑锅向他头上死命砸去,那其大无比的力量足以使一头野公牛的脑浆飞迸出来。
塔贝骇机智地闪过,抬头一拨,黑锅从她手中飞脱,叮叮当当滚下深谷里。
他俩互相看看,听见那声音响了好一阵。
最后琼只得呜呜咽咽攀下深谷,几个时辰后才把锅拣上来。
锅身碰满了大大小的凹坑。
“你赔我的锅。
”琼说。
“我看看,”他接过来。
两人仔细检查了一阵,“只有一条小缝,我能补好。
” 塔贝走了,琼垂头丧气地跟着。
“哎——”她用大得出奇的声音唱起一首歌,把整个山谷震得嗡嗡响。
大概有那么一天,塔贝对琼也厌倦了,他想:只因我前世积了福德和智慧资粮,弃恶从善,才没有投到地狱,生在邪门外道,成为饿鬼痴呆,而生于中土,善得人身。
然而在走向解脱苦难终结的道路上,女人和钱财都是身外之物,是道路中的绊脚石。
不久,他俩来到名叫“甲”的村庄。
这个时候,琼的腰间那根皮绳已系了一串密密麻麻的结。
没想到甲村的人们会敲锣打鼓站在村口迎接他俩。
民兵组成仪仗队背着半自动步枪站在两旁,为了保险起见,枪口都塞了红布卷。
两头由四个村民装扮的牦牛在夹道中跳着舞。
村长和几个姑娘捧着哈达和壶嘴上沾着酥油花的银壶在最前面迎接。
原来这里一直大旱。
前不久有人打了卦,今天黄昏时会有两个从东边来的人进村,他们将带来一场琼浆般吉祥的雨水,使久旱的庄稼得到好收成。
他俩果然出现了,人们认为这是一个好兆头。
欢天喜地将塔贝和琼扶上挂满哈达的铁牛拖拉机簇拥着进了村。
男女老少都穿着新衣,家家户户的屋顶都换了新的五色经幡布。
有人从琼的音容、谈吐和体态上看出了她有转世下凡的白度母的特征,于是塔贝被撇在了一边。
但是塔贝知道琼决不是白度母的化身。
因为在琼睡熟的时候,他发现她的睡相丑陋不堪,脸上皮肉松弛,半张的嘴角流出一股股口涎。
他一人闷闷不乐地去酒店喝酒,他想惹点事,最好有人讨厌他,跟他过不去,他就有事干了。
打上一场,那人敢跟他拼刀子更好。
酒店只有一个老头在喝酒。
苍蝇在他头顶飞来飞去。
塔贝进去后,带着挑衅的神气坐在他对面。
一个包花头巾的农家姑娘取一只玻璃杯放在他桌前,斟满酒。
“这酒象马尿。
”他喝了一口大声说。
没有人回答。
“你说象不象?”他问老头。
“要说马尿,我年轻时喝过。
那真正是用嘴对着公马底下那玩意儿喝的。
” 塔贝得意地笑起来。
“为了把我牛羊从阿米丽尔大盗手中夺回来,我从格则一直追到塔克拉玛干沙漠。
” “阿米丽尔是谁?” “嘿,那是几十年前从新疆那边来的一支强盗的女首领,是哈萨克人,在阿里和藏北一带赫赫有名。
一个万户数不清的牛羊群在一夜之间就从草原上带走,第二天从帐篷出来一看,白茫茫一片,留下的只有数不清的蹄印,连噶厦政府派出的藏兵也制不了她。
” “后来?” “刚才你说马尿。
是啊,我背着叉子枪,骑马追我的牛羊,在那大沙漠里,就是那几口马尿救了我的命。
” “再后来?” “再后来,女首领要留我,留我给她当……” “丈夫?” “羊倌。
我是万户的儿子啊!她娘的长得真漂亮,她简直是太阳,谁都不敢对直看她一眼,我逃了回来。
你说说,我除了地狱和天堂,还有什么地方没去过?” “我要去的地方你就没去过。
”塔贝说。
” “你准备去哪儿?”老头问。
“我,不知道。
”塔贝第一次对前方的目标感到迷惘,他不知道该继续朝前面什么地方去。
老头明白他的心思。
老头指着他身后的一座山说:“谁也没有往那边去过。
我们甲村以前是驿站,通四面八方,可就是没人往那边去。
1964年时候,”他回忆起来,“这里开始办人民公社,大家都讲走共产主义道路,那时没有几个人讲得清楚共产主义是什么,反正它是一座天堂。
在哪儿,不知道。
问卫藏的来人说,没有。
问阿里的来人说,没有。
康藏的人也说没看见。
那只有喀隆雪山没人去过。
村里就有几个人变卖了家产,背着糌粑口袋,他们说去共产主义,翻越喀隆雪山,从此没回来。
后来,村里人没一个再去那边,哪怕日子过得再苦。
”塔贝用牙咬住玻璃杯口,翻起眼看他。
“但是我知道有关喀隆雪山下的一点秘密。
”老头眨眨眼。
“说吧。
” “你准备去那边吗?” “也许。
” “爬到山顶,你会听见一种奇怪的哭声,象一个被遗弃的私生子的哭声,不要紧,那是从一个石缝里吹来的风声。
爬完七天,到山顶时刚好天亮,不要急着下山。
太阳下,雪的反光会刺瞎你的眼,等天黑后再下山。
” “这不是秘密。
”塔贝说。
“对,这不是秘密。
我要说的是,下山走两天,能看见山脚下时,那底下有数不清的深深浅浅的沟壑。
它们向四面八方伸展,弯弯曲曲。
你走进沟底就算是进了迷宫,对、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别打断我的话,你知道山脚为什么有比别的山脚多得多的沟壑吗?那是莲花生大师右手的掌纹。
当年他与一个叫喜巴美如的妖魔在那里混战一百零八天不分胜负,大师施出种种法力未能降伏喜巴美如。
当妖魔变成一只小小的虱子想使对手看不见时,莲花生举起了神奇的右手,口中高声念诵着咒经,一巴掌盖向大地,把喜巴美如镇到了地狱中,从此在那里留下了自己的掌纹。
凡人只要走到那里面就会迷失方向。
据说在这数不清的沟壑中只有一条能走出去,剩下的全是死路。
那条生路没有任何标记。
” 塔贝神情严肃的看着老头。
“这是一个传说,我也不知道走出去以后前面是个什么世界。
”老头摇摇头,咕噜道。
塔贝准备去那边了。
老头后来向他提出要求,请他将琼留下。
他家有个儿子,最近刚买了一台拖拉机。
现在家家都想买拖拉机。
大清早,隆隆的机器声掩盖了千百年雄鸡的打鸣声。
道路上的马车和毛驴被挤到了边上。
人们喝着从雪山流下的纯洁透明的溪水时,也嗅到一股淡淡的柴油气味。
老头自己经营着一座电机磨房,老伴耕种着十几亩田地。
前不久,老头还去大城市出席了一个“治穷致富先进代表大会”,领到奖状和奖品,报纸上也登过他的四寸大照片。
他们世世代代没象现在这么富裕过,也世世代代没象现在这么忙碌过。
需要一个操持家务的媳妇。
说话的时候,他儿子进来了,掏出一沓花花绿绿的钞票,想在外乡人面前炫濯。
儿子戴着电子表,腰间挂着小巧的放声机,头上戴着耳机,他随着别人听不见的音乐节奏扭着舞步,真是把城里公子哥儿的派头学到家了。
塔贝对此无动于衷,只是门外停着的那辆没熄火的手扶拖拉机的突突声牵动了一下他的心弦。
他起身走向拖拉机旁,摸摸扶手。
“好的,琼留给你了。
”塔贝说。
小伙子大概刚从琼那里得到了一点什么,笑眼朦胧。
“我能坐坐你这玩意儿吗?”塔贝问。
“当然,半个小时保你会开。
”小伙子上前教他操作常识,教他怎样控制油门,教他怎样换挡、离合器怎样配合、怎样起步和刹车。
塔贝慢慢开动了拖拉机,行驶在黄昏的乡村土道上。
琼在一旁看着他。
她要留下来了。
她愉快导流着眼泪。
这时后面开来一辆速度很快的带拖斗的铁牛报拉机,塔贝不知道怎么办。
旁边是条浅沟,小伙子在后面高声喊他开进沟里。
塔贝从驾驶座跳到了路中间,手扶拖拉机自己慢慢溜进了沟里。
他被来不及刹车的“铁牛”后面的拖斗撞倒在地。
大家全围上前,塔贝爬起身,拍拍土。
他的腰部被撞了,他说没什么,一点事也没有。
大家松了口气。
塔贝要走了,他第一次摆弄机器就被它咬了一口。
他抱住琼,跟她行了个碰头礼,往喀隆雪山那边去了。
到夜晚时,果然下了场雨,村里人高高兴兴唱起歌。
塔贝离开甲村,一人进了山。
在半路上,他吐了一口血,他的内脏受了伤。
小说到此结束。
我决定回到帕布乃冈,翻过喀隆雪山,去莲花生的掌纹地寻找我的主人公。
从甲村翻过喀隆雪山到掌纹地的路途比我预料的要遥远得多。
雇的一匹骡子在途中累倒了。
它卧在地上,口中流着白沫,用临死前那样一种眼光看着我。
我只得卸下它驮的囊包背在自己身上,在它嘴边放了几块捏碎的压缩面包。
一翻过喀隆寻山,道德听见海啸般轰轰巨响,山下的雪堆象云朵般上下翻卷,脚下的雪粒象急流的河水。
但是我的整个身体一点没感到风的吹动,空气就象无风的冬夜一样寒冷而静谧。
我戴着防护镜,所以用不着等到天黑才下山。
整个山面是被厚雪覆盖的一片平滑的大斜坡,看上去没什么凸凹障碍,我背着囊包走“Z”形缓慢下山。
沉重的囊包从背上慢慢坠到腰间,就在我收腹挺胸耸肩想把囊必然性提起来时,由于猛烈的失重,脚下站立不稳,一个跟头朝前跌倒。
我知道已经无法再站起来,身体正快速往下滑动,于是手脚抱成一团,接着天旋地转向山下滚去。
万幸的是,还没掉进雪窝里去。
等我醒来,已躺在平整松软的雪地上,我已到了山脚,向上望去,在雪坡中一道深深的条痕通到高处雪雾飘涉的空间。
在山顶时我看了一次表,时间是九点四十六分,此刻再次看表时,指针却指向八点零三分。
走下雪线便进入草苔地带,再往下是草地,高寒灌木丛,小树林,接着是一片大森林。
穿出森林,树木植物又渐渐稀少,呈现出光秃秃的荒凉的山石、空坝。
整个途中,我不时地看表,把心里估计的时间和表上的时间不断加以对照,计算一番后得出了结论:翻过喀隆雪山以后,时间开始出现倒流现象,右手腕上这块精工牌全自动太阳能电子表从月份数字到星期日历全向后翻,指针向逆方向运转,速度快于平常的五倍。
越往前走,映入视觉中的自然景象也越来越产生了形的异变:一株株长着卵形叶子、枝干黄白的菩提树,根部象生长在输送带上一样整整齐齐从我跟前缓缓移过。
旁边有座古代寺庙的废墟。
在一片广阔的大坝上走来一只长着天梯般长脚的大象。
它使我想起了萨尔瓦多·达利的《圣安东尼的诱惑》,我小心翼翼避开这一切,加快脚步,并不回头再望一眼。
一直走到蒸腾着热气的温泉边才歇息一会儿。
我实在太累了,但不敢睡,我知道一旦合上眼皮,将永远长眠不醒了。
透过温泉的热气,前面有些不知哪个时代遗弃在这里的金马鞍、弓箭、盔甲、转经筒和法号,还有破布条的黄旗,这里很象是一个古战场。
如果我不那么累的话,我会走过去仔细看看,也许能考证出《格萨尔》史诗中所描写的某一战场是在这里。
现在我只能坐在一旁远远地观看。
这些金属被温泉长时间的高温融化了,软绵绵摊在那里,失去了视觉上的硬度感,有的已无法辨认出它本身的形状,变成稀释的物质四处流溢,颇有规律地排列组合成象玛雅文字一样难解的符号。
起先我怀疑眼这一切物象是由于患上了孤独症而错误地感知外界客体产生形的变异,但马上又排斥了这个想法,因为我大脑的思维是有逻辑性的,记忆力和分析能力都良好。
太阳自始至终由东向西,宇宙不管怎样还是在按照自身的规律存在和运动。
虽然白昼和黑夜交替出现,但由于手表上的指针继续向反时针方向作快速运行,日历和星期月份牌不断向后翻。
这使我心理上产生一种体内生物钟的紊乱,甚至身体出现失重现象。
等我从一个黎明醒来,发现自己睡在一块高大无比的红色巨石下面。
我是在一个呈放射型向前延伸的数不清沟壑的汇聚点上。
一定是这又凉又潮的寒意把我冻醒了,加上从四处沟底吹来的风更冷得我牙齿打颤。
我急忙攀上前一面乱石突出的沟壁,探头一看,前面是一望无际的地平线,我已经到了掌纹地。
数不清的黑沟象魔扑一样四处伸展,沟壑象是干旱千百年所形成的无法弥合的龟裂地缝,有的沟深不见底。
竟然找不到一棵树,一根草。
一片蛮荒,它使我想起一部描写核战争电影的最后一个广角镜头:在世界末日的焦土上,一东一西两个男女主人公慢慢抬起头,费力地向对方爬去,最后这两个世界上唯一的幸存者终于爬到一起,拥抱。
苦难的眼光。
定格。
他们将成为又一对亚当和夏娃。
扎妥·桑杰达普的躯体早已被火葬,大概有人在烫手的灰烬中拣到了几块珍宝般的舍利。
我的主人公却没有在眼前出现。
“塔——贝!你——在——哪——儿?”我放开声音喊叫,我觉得他走不出这块地方。
声音传得很远,却没有一点回音。
不一会儿,我便看见了奇迹:一两公里外的前面出现了一个黑点。
我沿着垄沟朝前飞跑,一面喊着我的主人公的名字。
等我看清时,惊讶得站住了:是琼!这是我万万没预料到的。
“塔贝要死了。
”她哭哭啼啼走过来说。
“他在哪儿?” 琼把我带到她身边的沟底下。
塔贝躺在地上,他脸色苍白,憔悴,沉重地呼吸着。
沟边长着苔藓的石缝里滴着水,在地上积成个小水洼,琼不停地用腰带蘸一点水,滴在他半张的嘴里。
“先知,我在等待,在领悟,神会启示我的。
”塔贝睁眼看着我说。
“他腰上的伤很严重,需要不停地喝水。
”琼在我耳边低语。
“你为什么没留在甲村?”我问。
“我为什么要留在甲村呢?”她反问。
“我根本没这样想过,他从来没答应我留在什么地方。
他把我的心摘去系在自己腰上,离开他我准活不了。
“不见得。
”我说。
“他一直想知道那是什么。
”琼指着我身后,我回过头,从沟底往回望去,这是一条笔直的深沟,一直可见到头,前面那座红色巨石正是我昨晚过夜的地方。
现在才看清,红色的心脏上刻着一个雪白的“弓”。
站在红石下仰起头是无法看见的。
“弓”通常是喇嘛念“吗呢叭哄”六字真言一百遍时要喊出的一个音节。
它刻在红石上。
据我所知,要么,就是此地是神灵鬼怪出没的地方,要么,这里曾埋葬过一位伟人的英灵。
在从江孜到帕里的一个名叫曲米新古河边的一块岩石上也刻着这样一个“弓”,那是为纪念一九○四年为抵抗英国人的侵略在那里献身的藏军首领二代本拉丁而刻的。
但这一切,我觉得没有再对塔贝解释的必要。
此时此刻,我才发现一个为时过晚的真理,我那些“可爱的弃儿”们原来都是被赋予了生命和意志的。
我让塔贝和琼从编有号码的牛皮纸袋里走出来,显然是犯了一个不可弥补的错误。
为什么我至今还没塑造出一个“新人”的形象来?这更是一个错误。
对人物的塑造完成后,他们的一举一动即成客观事实,如果有人责问我在今天这个伟大的时代为什么还允许他们的存在,我将作何回答呢? 怀着最后的一丝侥幸心理,我俯在塔贝耳边,轻声细语地用各种他似乎能理解的道理说服他,使他相信他要寻找的地方是不存在的,就象托马斯·莫尔创造的《乌托邦》,就那么一回事。
晚了,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要让他放弃多少形成的信仰是不可能了。
他翻了个身,将脑袋贴在地面。
“塔贝,”我说,“你会好起来的,你等我一会儿,我的东西全放在那边,里面还有些急救药……” “嘘!”塔贝制止住我,耳朵贴紧冰凉潮湿的地面。
“你听!听!” 好半天,我只听见自己心律跳动中出现的一点微弱的杂音。
“扶我上去!我要到上面去!塔贝坐起身,挥舞着手喊道。
我只得扶起他。
琼先爬到沟上面,我在下面托住塔贝,他身体居然很沉。
我扛着他,一手小心护着他腰,另一只手扭住锋利突出的岩石块,一点点把他往上托。
两只脚踩在外凸的石块上。
攀石的那只手被划了一下,先是麻木,接着灼痛,热呼呼的血流了出来,顺着用膊流到衣袖里。
琼趴在上面,伸下两只手夹住了塔贝的胳肢窝。
一个在上面拽,一个在下面托,费好大的劲才把他抬上沟来。
太阳正要从地平线上升起,东边辉映着一派耀眼的光芒。
他贪婪地吸了一口早晨的空气,眼睛警觉地四处搜寻,想要发现什么。
“它说的是什么,先知?我听不懂,快告诉我,你一定听懂了,求求你。
”他转过身匍匐在我脚下。
他耳朵里接收的信号比我早几分钟,随后我和琼都听见了一种从天上传来的非常真实的声音。
我们注意聆听。
“是寺庙屋顶的铜铃声。
”琼喊道。
“是教堂的钟声。
”我纠正道。
“山崩了,好吓人。
”琼说。
“不,这是气势庞大的鼓号乐和千万人的合唱。
”我再次纠正道。
琼困惑地看我一眼。
“神开始说话了。
”塔贝严肃地说。
这次我没敢纠正。
是一个男人用英语从扩音器里传来的声音。
我怎么也不能告诉他,这是在美国洛杉矶举行的第二十三届奥林匹克运动会的开幕式,电视和放手正通过太空向地球上的每一个角落报送着这一盛会的实况。
我终于获得了时间感。
手表上的指针和日历全停止了,整个显出的数字告诉我:现在是公元一千九百八十四年七月,北京时间二十九日上午七时三十分。
“这不是神的启示,是人向世界挑战的钟声、号声,还有合唱声,我的孩子。
”我只能对他这样讲。
不知他听见没有,或者他什么都明白了。
他好象很冷似地蜷缩起身子,闭上眼,跟睡着了一样。
我放下塔贝,跪在他身边,为他整理着破烂的衣衫,将他的身体摆成一个弓形,由于我右手上的血沾在了他衣衫上,这使我感到很内疚。
是我害了他,也许,这以前我曾不止一次地将我其他的主人公引向死亡的路。
是该好好内省一番了。
“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琼可怜巴巴地说。
“你不会死。
琼,你已经经历了苦难的历程,我会慢慢地把你塑造成一个新人的。
”我仰面望着她说,我从她纯真的神情中看见了她的希望。
她腰间的皮绳在我鼻子前晃荡。
我抓住皮绳,想知道她离家的日子,便顺着顶端第一个结认真地往下数:“五……八……二十五……五十七……九十六” 数到最后一个结是一百零八个,正好与塔贝手腕上盒珠的颗数相吻合。
这时候,太阳以它气度雍容的仪态冉冉升起,把天空和大地辉映得黄金一般灿烂。
我代替了塔贝,琼跟在我后面,我们一起往回走。
时间又从头算起。
(选自《西藏文学》1985年第1期) 《西藏,系在皮绳扣上的魂》作者扎西达娃,藏族,1959年生,四川巴塘人。
70年代末开始创作,代表作品有《西藏,系在皮绳扣上的魂》《西藏,隐秘岁月》等短、中篇小说。
他有意识地采用美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借助神话传说、象征暗示,创造一种魔幻的艺术境界;同时遵循“变现实为幻想而不失其真”的原则,通过魔幻境界的折射,真实地展现西藏民族处于历史变革时期的社会生活。
《西藏,系在皮绳扣上的魂》将借用神话传说创造的虚幻境界与现实生活场景有机结合,使其成为一篇典型的西藏魔幻小说。
小说开头部分写“我”和桑杰达普活佛的对话,活佛处于临终弥留之际,仍在幻觉中向人们复述有关香巴拉的神话与两个康巴人的传说。
更加令人惊奇的的是,活佛回忆的情景竟与“我”未曾公开的一篇小说内容完全一致。
中间部分写成两个康巴人的传说。
塔贝与琼不辞劳苦跋山涉水寻找通往香巴拉的道路,且进入到人迹罕至的喀隆雪山下深谷底部的掌纹地带。
结尾部分写“我”去掌纹地带寻找自己小说的主人公,终于在一块红色巨石下发现将死的塔贝,而这位苦修者依然神往着通向天国的道路。
最后由“我”领着琼往回走,重新回到现实世界。
我们透过这些神奇虚幻的故事,不难看出它的寓意的所在。
这个“魂”虽难于把握,但细心的读者仍会发现这是一个民族心理的负载,一个生死攸关的时代象征。
只要联系西藏今天的现实生活与其往昔发展的历史,就会理解小说中人物各自神秘的象征意义。
苦修者塔贝在活佛的指引下执着地寻觅通往“人间净土”的道路,尽管他已走得精疲力尽,仍对理想国坚信不移,直到死于喀隆雪山,成为封建观念的牺牲品。
琼则是个盲从者,既渴望离开“毫无生气的土地”,又不知道出路在那里,只好跟着塔贝盲目寻求。
“甲”村的现代文明与世俗欢乐使她从愚昧中苏醒,终于留下来开始新的生活。
两个人物的不同经历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
在西藏的现实生活中,既有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的不断发展,又有传统宗教意识根深蒂固的影响,从而构成这块神奇土地旧的观念形态与现代物质文明不协调的独特社会矛盾。
这是西藏从中世纪迅速走向社会主义进程中势必会产生的社会现象。
塔贝与琼正是今日西藏不少藏族同胞精神状态的反映。
琼从家乡走到“甲”村是从过去走到现在,而由“甲”村再去翻越喀隆雪山,寻找通往天国的道路,又是返回到中世纪,塔贝的死就是明证。
这就意味着:只有正视西藏近百年来的历史,正确理解“系在皮绳扣上的魂”,放弃寻求“香巴拉道路”的幻想,才能走向通往真正的“人间净土”——实现“四化”的道路。
这篇小说充满西藏的地域特色与宗教神秘的氛围,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产生于这块土地上的魔幻小说。
“我”的活动已超越时空限制,时而与活佛对话,时而在复述传说,时而进入传说中莲花生掌纹地带,而活佛与老人更带有浓重的神秘色彩。
小说中既有往昔的神话传说,又有现代色彩的生活场景,巧妙地将过去、现在、未来揉合在一起,构成一种朴朔迷离、令人神往的艺术世界。
当然,这篇魔幻小说出于一位年轻的、且艺术上尚处于“试笔”阶段的作家之手,就“变现实幻想”而言,似仍囿于我国传统小说模式,未能完全放开手脚;至于对魔幻外衣下的现实生活也还可以表现得更为准确一些。
皮绳上的魂讲述了一个并不复杂的故事,千万不要怀疑自己的智力,看懂这部电影不需要什么强大的理解力。
电影不是按照时间顺序叙事,看明白它需要有耐心看到最后,仅此而已。
顺便提一下,我个人比较反感烧脑这个词,无论用在哪部电影身上。
我评价皮绳上的魂,三个字:不及格。
我不是要说皮绳上的魂是一部烂片,它不是。
它的制作、取景是用心和精致的。
可是作为一部作者电影,作为一部张扬导演的电影,作为一部魔幻现实主义电影,它是不及格的。
只是这不及格的比较对象,并非国产烂片。
电影皮绳上的魂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
一个男孩遇到一个跌下山崖的女孩,他没有帮助女孩完成愿望,把天珠送回掌纹地。
或许他也没有救助这个女孩。
于是,这件事成为男孩的心结。
男孩长大之后成了作家,他写下了一部小说。
小说中男主角需要把天珠送回掌纹地。
男主角遇到了爱他的女孩琼,和一个先知一样的孩子。
途中遇到了一些劫难,男主角的仇家来寻仇,觊觎天珠的黑帮来夺宝。
BLABLA。
作家写到这里感觉写不下去了。
他的创作枯竭了。
于是他去到了掌纹地,见到了他的男主角和女主角……在主创见面会上,导演和出品人都声称这是一部魔幻现实主义作品。
我不是文学研究者,没法给魔幻现实主义做出明确的定义,因此也就无法证明或者否定皮绳上的魂是或者不是一部魔幻现实主义的作品。
但是就我的阅读而言,魔幻现实主义不是这样的。
无论情节有多么不可思议,无论故事有多么不可能,但这就是现实。
这些不可能事件中的人物,这些状态,这些意识流,都是现实的。
魔幻现实主义的荒诞感,并非源于虚构,而是源于真实。
皮绳上的魂有很多虚构的不可能事件,复仇的设定,死而复活的人,可是电影里并没有荒诞感,没有真实存在的荒诞感。
我们生活的当下,是一个标准的魔幻现实主义的世界。
光怪陆离,反智民粹,堂而皇之地无知无耻,肆无忌惮地践踏高贵,……无数本来不应该发生的事情,就这样真真切切地出现了,存在了。
而一部魔幻现实主义作品,怎么可以假装这一切都没有发生,怎么可以逃避现实?
那不是魔幻现实主义,那是魔幻犬儒主义,魔幻虚无主义。
逃避了对现实的描述,逃避了对当下的剖析,魔幻现实主义的荒诞感荡然无存。
我并不是要求一部电影一定要去影射什么或者指向什么,我只是看到真实的人,真实的社会。
这真实可以是投影,可以是扭曲,可以是符号,什么都可以。
我看了原著小说,非常清楚地表达了现代文明和藏人心目中梦想生活的冲突,全球一体化和独守空灵的冲突,我不知道为什么电影会做如此大的改编,以至于除了讲述的形式,和几个角色的名字,并没有什么继承。
电影里通过台词,介绍作家的创作动机是天珠。
实际上,原著小说里根本没有天珠,也没有托付天珠事件。
在见面会上,我一开始非常想问导演,你的创作动机是什么?
可后来听了主创的很多介绍,我已经不想问了。
没有什么明确的创作动机。
张扬喜欢的是一种感觉,西藏那种离天更近更为透明的感觉。
原著企图讨论的现实与历史的关系,人类与一个民族的关系,这些张扬已经不想讨论了。
而我想看到的荒诞感,那些曾经出现在洗澡、爱情麻辣烫里的荒诞感,张扬也不想表达了。
他只想通过一个一个的长头,一步一步地走到冈仁波齐。
而皮绳上的魂,甚至没有冈仁波齐这样的一个目标,角色茫然地行动,观众茫然地观看。
这当然没有错,只是我不喜欢。
塔贝寻找掌纹地的108天,占堆和郭日兄弟寻找塔贝复仇的10多年,作家格丹进入童年记忆和小说叙事寻找终极意义的几十年(这应该贯彻了格丹整个少年青年时代),这三个关于寻找的故事交叉缠绕,并且相互碰撞迸发,在电影《皮绳上的魂》中形成了纹理灿烂的共时效果。
惟其共时,才有因与果、爱与罪、敌与友、理智与情感、作家与自己小说中人物的疏离、交锋、错位、和解,共同震荡出人性的清澈与迷惑、简单与复杂。
惟其共时,才使每一个参与者共同的救赎之路充满崎岖和悬念,才使最终被救赎的心灵突破时间的约束而获得真正的永恒和安宁。
惟其共时,每一个参与者的救赎过程才能殊途同归于一条路上和缠绕于一条皮绳上,摩挲、砥砺出雪山般的神性。
这其中,爱突破了时间的限制,爱是共时的终极力量。
塔贝对琼的男女之爱,占堆对郭日的兄弟之爱,格丹对自己塑造的人物之爱(本质上是格丹自己),活佛对芸芸众生之爱,是自我升华的催化剂,使一切救赎终究得以完成。
影片的开头和结尾,是宏大的航拍镜头,这个俯视的角度正是上帝的角度,只有在这个角度上才能看清虚构和真实、永恒与短暂、生与死。
7⃣️谁走入谁,谁引领谁?脉络融合,可解读空间多。西藏风景好。
说到杀鹿的张扬,与每一个前往西藏朝圣的绿茶婊并无任何区别。通过杀死一只动物来完成自己的造诣和朝圣,本就与电影最终的表达的精神背道而驰。在采访中他表示西藏之旅是一场心灵的洗涤,同时表示这是一只食用鹿,杀死没有关系。简直可笑。佛曰众生平等,佛不分这是食用的还是野生的,杀了就是杀了。
小说家身份的揭示让整个故事变得简单易懂,两兄弟的复仇故事才是整个电影最吸引人的地方,有充分的西部片味道,普抢走了小说家的笔,最后他用这支笔画出了塔贝中刀身亡的命运……但宗教元素和意味是我不喜欢的,不止这部,因为总有讨巧和滥用的嫌疑。
突破次元壁的创造与被创造者意义的禅宗故事,算是装逼主旨电影中装得不让人讨厌的了。风景极美,几乎是每个镜头都可以当作画面来欣赏的。可能是藏语的缘故,本来可能比较普通直白的故事变得非常异域风情。而时间在西藏几乎是静止的,若不是间中的汽车驶过,我还真不知道身处哪朝哪代。
想比后劲不足的冈仁波齐,更加喜欢皮绳。故事完整,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之间游刃有余。
为啥要杀鹿?鹿算不算保护动物??????
4.5 剧本真棒,轮回生命观与环状叙事衔接紧密极为契合,而同时的作家线、仇家线与救赎的公路线并行、分行、交叠,繁而不乱,细节上遥相呼应,电影进行中的不解迷雾,到最后一刻豁然开朗,二元结构用在藏族文化中非单纯线性的时间空间的哲学理念合适到不可思议;时不时莱翁内附体,弹二弦琴的小普好像久保 @国泰
不像《冈仁波齐》那样能调动信仰党的大规模刻奇,营销号也没啥反应,票房奇迹估计没戏。带有一些藏传佛教神棍气质的刀客公路片,再加上自指和叙诡,无怪排片和上座都有点悲剧。文本层面的打磨有些问题,节奏稍觉缓慢,内涵方面也有些雷声大雨点小,但摄影和音乐是很出色的。三星半。
1、魔幻,西部,烧脑悬疑。类型跨越太大,间隙无法缝合。2、杀鹿杀牛,寻找解脱修行的片子,杀戮事件更应杜绝。技术手段(麻醉、特效化妆、电脑特效)完全可以不让此类悲剧发生。好莱坞有专门监管拍摄中动物权益的组织和法律;中国尚无,更应自觉。
看不懂
怎么不杀了自己为所谓的艺术献祭呢?他敢么?!有种活成大同大张啊!他敢么?!呵呵。。一看是拍了那个啥冈仁波齐的,哦懂了👌
总感觉少了点什么,说剧作细节上的处理,总觉得女人与男人的关系是硬伤;总以为随着剧情结构的发展,结局会有所迷人,却还是没能看到步入深刻的地步;如果说叙事的策略旨在表现时空的层次感,那么结尾处作者入所迷思的问题,仿佛将观众引入了更加期待的地步,但结局就结局了,宗教神秘色彩就只有神秘。
书写命运的黑色死神和他的狗,被雷劈的重生糙汉和他的刀;他永远配不上的她,白天唱歌,晚上做饭;世仇兄弟为履行诺言回家,只想杀掉对的人;二弦琴预言怪童和锅不共戴天,在肚皮上画圈……难得一见的国产西部魔幻现实,不错
每个镜头都好看,但电影就是难看。看不到人物动机和情感流动,觉得角色都是死的。谁要看这样的西部片,还魔幻现实主义,去你的。
闷长而拙劣
魔幻现实主义不是这样的,无论情节有多么不可思议,无论故事有多么不可能,但这就是现实。皮绳上的魂有很多虚构的不可能事件,复仇的设定,死而复活的人,可是电影里并没有荒诞感,没有真实存在的荒诞感。
所谓的“魔幻现实主义”,只是“西部片”的风格加在这样的题材上自然产生的一种错位的魔幻感。三个时空的处理有点像《西部世界》,而且剧本的一些重要推动力被“异域风情”和“宗教”糊弄过去了。这样的叙事说来简单,但如此流畅可见导演功力。如果从人物角度来讲主题表达的统一性的话,完全撑不起来。
摄影精彩,演员、美术、音乐完美,显示了导演的才华与功力。只是神神怪怪的许多有趣细节包裹着一个陈旧的复世仇的故事,没有开掘出其中的普世含义,更不要说现代意识了,实为可惜。
文本相互进入和交织
把一个俗套的故事剪的稀碎然后在拼成多线叙事实在太糟糕了,好多情节拖沓的要命,拍两个小时就为了能达到自己所谓艺术片的名号嘛